男女主角分别是钟援朝何秀灵的现代都市小说《黄金年代1988后续》,由网络作家“猪的理想大”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穿越重生《黄金年代1988》,讲述主角钟援朝何秀灵的甜蜜故事,作者“猪的理想大”倾心编著中,主要讲述的是:有人将八五年到两千年,称为最美好的黄金时代。经济大潮滚滚而来,造富神话屡见不鲜。前世搞了一辈子教育工作的他回到了1988年那个旧旧的民政局当中,离婚协议就摆在眼前。他再一次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果断选择及时止损!...
《黄金年代1988后续》精彩片段
大概是没想到钟援朝这样的态度,邱婧一愣了一下,然后有点生气。
不过才没一会儿,她好像就忘记了为什么生气,唯有嘴里那一口葱油拌面的味道令她回味着,不过她依旧觉得糖还是放少了一些。
就好那一口甜。
年纪再大的女人都是需要哄的,当然,钟援朝也不会一味的迁就。
邱婧一这位老太太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希望被平等对待的人。
她不认老,不服老,更不愿承认自己的生活拮据,所有对她施以恩惠的行为,都会被她当成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施舍。
晚年的悲凉会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心理上落差会让她性格暴躁,不近人情。
钟援朝一脸轻松地回到家里楼下时,李东来已经过来等了一阵子。
“你去哪儿了?等你半天!”李东来提了菜 过来。
“刚才在邱老师家里耽搁了一下。”
“邱老师?”李东来先是有点惊讶,立马问,“被赶出来的?”
“那个老太太作得很,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的姑娘,有知识有文化,不过后来被整得挺惨的。”
“很不好相处的,人家上门去帮她,都被她赶出来的!”
钟援朝说,“我怎么觉得老太太挺可爱的?”
钟援朝轻描淡写地把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李东来,李东来人都傻了,“你怎么就能跟她这么好相处的?”
“女人嘛,八岁到八十岁都得哄。”
“哄她,是代表重视她!”
“也不能一味的牵就!这表示在人格上和精神上,大家是平等的。”
“你把她当正常人。”
“她感受不到你的施舍与可怜,当然就不会赶你咯!”
“知识份子都是有傲骨的,强者对弱者的同情,会叫人心生反感!”
李东来也不知道钟援朝哪里来的这么多歪门邪说,不过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
其实说到底,就两个字,“尊严”。
李东来想了半天,“我明白了,你也有傲骨,要不然,你怎么总跟厂长过不去呢?”
“你跟邱老师是惺惺相惜。”
李东来觉得钟援朝挺厉害,“你对女人这么有一套,能不能想想办法对付一下我妈。”
钟援朝顺口说,“对付你妈,那不是你爹该干的事情?”
李东觉得有道理,后知后觉地又有什么不对劲,“哥,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有这么明显吗?钟援朝当然是否认的。
两人聊着天准备回家的时候,有人喊,“钟援朝,你等等!”
何秀灵?
钟援朝看见她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女猎人上山打猎被熊奸》的故事。
何秀灵不会是上瘾了吧?
何秀灵像是吃了枪药,她先看了看李东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跟钟援朝好好谈谈。
李东来说,“哥,何老师,你们先聊,我上楼去等!”
“不用了!”何秀灵叫住李东来,“你在也正好,可以听听我的话,帮钟援朝分析分析……”
“钟援朝,你调到学校去,虽然是平调,但是等于是发配。”
“你就不会老实一点,夹着尾巴做人吗?”
“你觉得凭你那两下子,还真的能把退休教职工的退休工资给解决了?”
“我觉得你就是想在我面前挣表现,盼着我跟你和好吧?”
何秀灵冷冷地看着钟援朝,嘲弄地说,“我实话告诉你,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我是绝对不可能再跟你有任何关系的。求求你在学校本分一点好吗?”
何秀灵扭头看着李东来,语气同样不善,“有空多劝劝他,不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做人还是实际一点好!”
何秀灵扔下这番话,扭头就走。
李东来都傻了,“哥,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跟她离了,这换了谁才最受不了呀!”
但事实上,钟援朝却哄了她一辈子,在那段婚姻关系当中,钟援朝总结出许多东西。不管他在事业上有多成功,但是回到家的时候,依旧要遭受一个猜疑心极重的老婆。
年轻时,何秀灵嫌弃钟援朝不求上进。
中年时,何秀灵嫌弃钟援朝不懂变通,不会搞钱。
到事业到达一定高度的时候,何秀灵怕钟援朝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经历过这一切的钟援朝觉得一脚踹开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李东来看着沉默的钟援朝,问,“哥,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助退休教职工?”
“她也不知道你做出来的冰淇淋又甜又滑,一定能挣钱的。”
“你怎么就不知道跟她证明一下自己呢?”
李东来搭在李东来的肩膀上往家里走,“东来,你觉得我做这一切的事情, 是为了跟何秀灵证明她没眼光吗?”
李东来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成功了,那就是她眼瞎嘛!”
钟援朝嘴一撇,“通过手段和实力来得到别人的认可,本来就是不对的!”
“手段和实力应该用来帮助需要的人,为他们谋福祉,这才是正确的。”
李东来觉得钟援朝说得很有道理,“哥,我觉得你就是在装模作样。”
钟援朝:……
李东来又问,“哥,你要是生意做大了,何秀灵会不会求你复婚啊?”
钟援朝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她应该没那个胆子!”
胆子?这跟胆子有什么关系呢?
吃过饭,楼下有人扯着嗓子喊钟援朝。
是送牛奶的过来了,这一次,他弄了一大桶过来。
“你这是……”
“钟大哥,这桶牛奶本来都是要倒掉的,我全都给你弄过来,我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大的忙了。”
钟援朝严肃地看着这位送奶的小哥,“我代表退休的老师们感谢你的馈赠,你看,这要多少钱……”
送奶小哥激动地摆摆手,“不要钱,本来就是做好事,要什么钱?以后有多余的,我都给你送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
钟援朝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已经将奶桶给弄进了家门。
“东来,我让你联系的冷藏室,你联系了吗?”
“牛奶不能常温保存的,赶紧弄 冷藏室去。”
李东来觉得自己脸皮和钟援朝一比,薄了不少,“哥,你还真就下得了这个口,免费要来的牛奶,就让你挣钱去了?”
白嫖使人心情愉悦……钟援朝心中嘀咕,嘴上说,“你也不能看表面, 我挣来的钱用来干什么的?”
李东来一边盘算一边说,“原材料不要钱,门面不要钱,挣的钱一部分给退休教职工,一部分进了你的腰包,我总感觉这是空手套白狼呢?”
钟援朝反问,“你觉得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人白嫖?”
李东来动了动嘴皮子,“那你不是一样在白嫖我和牛奶小哥?”
钟援朝哼哼一笑,“你不是吃了冰淇淋吗?明天早上再多吃两个。”
菊花微缩,李东来撸了撸嘴,双眼同步……
“援朝!”
“援朝,你醒醒……”
“援朝,你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
钟援朝正处在一阵思维错乱当中,头晕脑胀的……难道这是喝多了之后的反应?
不过钟援朝很快又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这里是一个破旧的办公区域,环境昏暗,身旁的女人是那么熟悉且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朝夕相处许多年,再熟悉不过。
陌生,是因为明明她应该满布皱纹的脸,为什么此时如同返老还童了一般?
为什么?
钟援朝有点懵,看了看他正拉着女人小臂的手,再看看自己那只打着纸壳子夹板和绷带的手……
这里不是高大上的餐厅,也不是升迁后庆功宴,更没有嘴上说着“钟局,你随意,我干了”这类拿着酒杯过来敬酒的下属。
这里是……民政局!
墙上写着“结婚莫冲动,离婚须三思”的标语。
另一边,还有一条“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晚婚、晚育、少生、优生……”
钟援朝拼命地摇了摇头,二胎已经全面开放了,老龄化、无子化的大趋势之下,开放全胎迫在眉睫,怎么还会在这里看到“少生、优生”这类的标语?
结合眼前的人和环境,还有受伤的自己,“一把年纪”的钟援朝也不得不接受重生的事实。
为什么不重生在十八岁呢?
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一天呢?
钟援朝想,也许人生当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老天爷大概是想让我重新选择一次……钟援朝心中嘀咕了一句。
“援朝,我们不是在家说好的吗?”
“和平分手,再也不耽误对方,都到这里了,你不会想要反悔吧?”
眼前的女人再次让钟援朝认清现实,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一次是他离离婚最近的一次。
钟援朝是退伍军人,刚恢复高考时,原本可以凭推荐去上大学,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所以去了部队。
立功、提干、转业,分到湖城罐头厂基层搞管理。
湖城罐头厂,响铛铛的国营单位,搞出口挣外汇。他在厂车间里当一名副主任,让人眼红羡慕,也让女性爱慕、追捧。
钟援朝的老婆是厂办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他的岳父是罐头厂的分厂长。
老国营厂的惯例,工人配工人,女工想找干部,干部的女儿要嫁干部,或者要嫁一个潜力无穷的年轻小伙。
钟援朝符合所有的标准,于是他就成了众人争抢的小伙子。
八十年代,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笔笔皆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抱着“都一样”,“将就将就”,“忍一忍”就过了的态度,一过就是几十年。
钟援朝上辈子大概就是这样过来的。
当然,他的婚姻和事业也在88年时遭遇到了最大的危机。
受伤调养!
工作调动!
离婚危机!
所有的困难在这一年同时压在了钟援朝的身上,一般人早就崩溃了,可是由于家庭教育,由于自己的军旅生涯,让钟援朝成就了一副不服输、不认命的性格。
那一年,钟援朝的选择挽留、隐忍、厚积薄发……努力地让妻子觉得自己嫁了个好丈夫。
让那些在事业上打击自己的人咬牙切齿。
把生活过成了别人羡慕的样子。
钟援朝也经常反思,这样的选择真的对吗?
也许对,但并不快乐。
是梦也好,或是重生也罢,既然有了这次机会,那么就怎么爽,怎么来吧!
钟援朝放开了拉着女人小臂的手,看了看穿着小翻领花棉布衬衣的工作人员,“同志,给我们办吧!”
“真的不再想想了!”
钟援朝摇摇头,“我已经想了一辈子,早就已经想通了!”
女人显然没想到钟援朝突然就放了手,还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显然,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天下之人熙熙皆为利来,天下之人攘攘皆为利往……
婚姻有时也是如此。
工作人员也许是看钟援朝的样子可怜,手上还缠着绷带,同情地问,“何秀灵同志,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你看看你丈夫的手还缠着绷带呢!”
钟援朝知道工作人员是好意,可是现在说这些话确实不太合适。
何秀灵一肚子委屈的样子,她从来都是这样,只要一瘪嘴,眼睛里就像有泪水在打转,让人觉得她可怜。
其实钟援朝这个时候只要再求何秀灵两句,离婚这事就不了了之,再之后,离婚的机会也就不再会出现了!
然而当着工作人员和何秀灵的面,钟援朝开始拆绷带,然后活动了一下肿胀的手,“我的手早就好了,是因为装可怜,才一直缠着,同志,没关系的,给我们办吧!”
钟援朝这么坦白让何秀灵意外,他这是想通了?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婚?
人就是这样,主被动关系一旦发生变化时,心理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钟援朝大大方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然后把笔递给了还在愣神的何秀灵。
何秀灵的笔尖快要落在纸上的时候,居然停顿了那么三秒钟的时间。
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居然让钟援朝有种莫名的爽感。
两人走出大厅,工作人员还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两人奇怪了,来的时候,男的不想离。真到离的时候,女的又犹豫了,呵……呵呵!”
“援朝!”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何秀灵叫住钟援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钟援朝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何秀灵原本以为钟援朝会时时让着自己,顺从自己,就算离了,也还有情分在当中。
可是,钟援朝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何秀灵还有点不太适应。
何秀灵磨了磨牙,说,“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到今天就结束!”
“以后,你别来我家!”
“也别以什么再追求的方式想着重新挽留我,想着复婚!”
“别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
“援朝……你保重吧!”
大概是对钟援朝坦然的态度的一种报复,何秀灵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还有一种快意。
但是,何秀灵突然发现,钟援朝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她期待的落寞、伤感……甚至连一丝不甘的神色都没有。
钟援朝的表情是轻松惬意的,“秀灵,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出息了,你千万别来找我复婚好吗?”
何秀灵脸色沉了下去,“哪个狗曰的才来找你复婚!”
钟援朝还是不太放心,“你发誓,你要是来的话,你全家……”
何秀灵不等钟援朝开口,大叫,“我何秀灵要是来找你复婚,全家死绝!”
呼……钟援朝长长地舒一口气,看着何秀灵的背景,大声喊,“秀灵!”
何秀灵愣在当场,只听身后的钟援朝大叫,“别走好吗?”
何秀灵的嘴角上扬,不是窃喜而是得意,男人的不舍就是女人得意的本钱,她要大声地拒绝。
只是没想到钟援朝接着补了一句,“别走,用跑的,跑起来……”
何秀灵:……
1988年5月20日,星期五,忌领证……
可能是有的人领了证,会后悔吧!
这一天对很久以前的钟援朝来说,印象深刻,他在这一天挽回了婚姻,事业触底反弹,升迁之路平坦,过成了别人羡慕的样子。
而这一次,钟援朝放弃自己的婚姻,换一条路走,要过成自己羡慕的样子。
湖城缺罐头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在经历过城市巨变之后,钟援朝还没办法对满厂花衬衫,麻花辫的姑娘适应,看着那些长头发舍不得剪顶在头上像一坨牛粪的男人们也觉得怪怪的。
那些骑着二八大杠的人在秀着优越感。
工厂的员工们迈着自信的步伐,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无忧无虑的样子,已经是钟援朝好多年都没见识过的画面。
对了,倒有些像三十年后的朝鲜。
不过好在他是经历过这个年代的人。
八十年代末浓重的年代气息很快充斥在钟朝阳的脑海当中。
走进厂区,去往办公楼,来到组织人事这边拿到自己的调令。
人事这边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姓许,都是老熟人,对钟援朝的遭遇有点同情。
原本一个大好青年,来到国营厂,读过高中,又参军立过功,前途该是一片光明的,可为什么就不会来事呢?
凡事都跟领导对着干,不整你,整谁?
许科长心中在嘀咕着,然后递了张表格给钟援朝。
“小钟,这张表你填填,然后拿着调令去学校报到就行了!”
这是张个人情况登记表,其余的和之前填的都一样,只不过婚姻状况这一栏,钟援朝写下了“离异”两个字。
许科长看了一眼,“离了?”
这本来是他的心理活动,没想到嘴快,先说了出来,所以还有点后悔和尴尬的样子。
钟援朝倒是表情轻松把该填的都填了,“今天上午刚办的。”
作为人之常情,这个时候肯定是要安慰几句的,要不然空气突然凝固,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
“小钟,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性格要改改,别那么固执!”
“这是国营厂,一个讲人情世故的地方,条条框框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你说说,你这么冲动做什么?”
“低个头,认过错,忍上几年,凭你的资历,不说当厂长,当个科长问题还是不大的嘛!”
“这下子把你弄去学校,厂办学校工资福利差厂里一大截,老师的退休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你还申请去当老师呢?”
上辈子,钟援朝命运改变正是从当老师开始的。
先当副课老师,然后读夜大,一次偶然机会,借调到教科所,然后正式调动,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
但这一次,钟援朝显得不打算走这条路。
他朝许科长笑了笑,“谢谢关心,许科长,我这手还没好利索,恐怕还得等上几天才能去学校报到。”
许科长叹了口气,“学校那边我会找招呼的,你放心休息。”
手断了又不是舌头断了,还能影响得了上课!许科长心里嘀咕,不过他也明白,钟援朝事业上受到打压,婚姻亮了红灯,这是迎来了生活的巨变。情绪低落,不愿意见人,也是应该的。
当然,这都是许科长的脑补。
钟援朝真正要做的,是用这几天时间去看一看自己很多年都没有见到的父母,他们……还好吗?
从湖城回老家,大概需要三天时间。
钟援朝现在的经济条件不足以支撑自己坐飞机,更何况,他这个级别坐飞机还得打申请,审批各方面的还需要时间。
飞机这种交通工具真正对百姓全面开放,还是在九二年年底的时候。
火车票是那种不到二指宽的硬纸壳做成的,车是绿皮车厢。
随处可见见有人扛着麻袋,手里拿着扁担前来湖城务工的人。
相反,往川内方向去的人并不多。
过蓉都,进阳城,下了火车,再坐公共汽车回县城再转一趟公共汽车,就到了区里。
现在的区和二十年后的那些区有着的本质的区别。
到后来,老家的这个区,叫坐镇!属乡镇一级。
从区里到公社要走六里地,从公社到大队再走六里,大队进村,还有二里地。
钟援朝越走越兴奋,满头大汗的脸上,洋溢的都是幸福的笑容 。
这笑容当中又有点心酸,并不是因为自己正在经历的低谷,而是因为觉得亏欠。
结婚的时候,在单位上摆了几桌,钟援朝原打算把父母接过去,何秀灵以亲戚住不下为由拒绝。
钟援朝考虑到两人刚结婚,不能为这种事争吵,再加上何秀灵承诺,婚后会跟钟援朝回老家去看看,所以没有接父母上去。
后来两口子回老家的那天,家里杀了猪,整个队里的乡亲全都来道贺,父母说,何秀灵是城里的姑娘,见不惯乡下的地方,让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堂屋里,不用去敬酒,别踩了一脚的鸡屎。
在老家待了两天,何秀灵就以学校课紧为理由回了湖城。
之后,她再没回来看过钟援朝的父母,当然,也不准钟援朝接父母去湖城。
老家与江南平坦的田野有所不同,四周都是山,山坳坳里的田与土也不平,在这里以看到勤劳的农民把田土归置得平整,庄稼如同拉线播种。
这让有过军旅生涯的钟援朝看着极其养眼。
刚刚才建好没几天的机耕道上跑着手扶拖拉机,放在三十年后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
几个刚刚放学的小屁娃娃提着帆布打的包包吊在拖拉机的尾斗后面,凭着胆大可以少走几里路。
正赶上收麦子和油菜籽的时候,田野里一片忙碌,有人在割,有人抱着成捆的麦子朝方形的大桶当中打……
用击打的方式,将沉甸甸的麦穗分离成粒落进筐中,原始又朴实的耕种方式。
另一边菜籽杆收割之后全都铺在了晒席上,要晒上两天,变得干脆后,再来拍打……
经过水渠,隔着两口池塘,看到不远处的土房子,离房子不远的田里,几个躬着身子的身影正干得热火朝天,只能容一人通过田坎上,被两筐沉重的麦子压得上下晃悠的扁担正十分有节奏地跟着那个年迈男子平稳前行。
这一刻,钟援朝的眼眶有点湿,朝那身影捧着手大喊,“爸!”
那身影愣住的一瞬间,钟援朝激动了,开始深呼吸来控制情绪,生怕三十岁的自己在这个地方哭得像个孩子。
那道身影缓缓转过头来……与钟援朝相距两三百米……
然而一道沙哑熟悉的声音在钟援朝的耳边响起,“那个是你弟弟!”
钟援朝哆嗦了一下子,扭头看着亲爹就在自己的身边,尴尬得想跳渠!
“你给老子久了不回来,连你亲爹你都认不到了!”
钟富甩了钟援朝一个白眼,然后背着手顺着机耕道朝家的方向溜达着。步履轻快了些,背着的手还在不住地晃悠,嘴里能听到轻快的曲子。
这是一个父亲对游子归家时才会出现的喜悦。
刚才的乌龙很快让钟援朝再次沉浸在从天人永隔到重逢时喜极欲泣的情绪当中。
钟援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赶紧追在父亲的屁股后头去了。
“老二今天才二十六,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钟援朝笑了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利群,给老爷子散了一支。
钟富远远看了一眼正朝这里狂奔过来的老二,年纪轻轻的就被扁担压塌了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从田坎上扛着箩筐扁担正收工的乡亲此时见了钟富,一边叫着“书记好”,一边热情地招呼着钟援朝。
“援朝回来啦!”
“媳妇没跟着回来?”
“有两年没见到了哟,援朝出息了,现在在外面当大官了。”
钟富是大队书记,一辈子都没什么私心,有好处摆在面前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人,而是把机会让出去,生怕让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这使他成了大队上最德高望重的人。
这也让刚恢复高考那一年,大队上唯一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被钟富直接安排给了别人,而不是便宜他的亲生儿子钟援朝。
这才有了钟援朝后来当兵提干这件事情。
“舅婆婆……”
“表叔……”
“彭二爹……”
农村里住在一个队上的乡亲总有特定的称谓,如果自己不是长辈,那么周围全都是长辈。
钟援朝一边热情地回应着这些长辈们,一边给他们散烟,且心虚地接受着他们的吹捧。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去看看,就是一种成功,更别说是在城里都能当官的钟援朝,这个被他们看着从穿开裆裤长大的青勾子娃娃,现在比他爸还厉害。
老书记钟富的腰杆挺直了些,为自己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而骄傲,虽然他嘴上不说,但身体上的细节却显得很诚实。
钟老二本来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冲到大哥面前的,没想到他们家的土狗比就钟老二跑到快。
“短命的”冲到钟援朝的面前,就开始围着钟援朝打转,前身微低,屁股略高,摇着尾巴嘴里还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像是臣服的姿态,也似思念的娇嗔。
对了,“短命的”就是它的名字。
钟援朝蹲下去摸“短命的”,这家伙索性往坑洼不平的路上一躺,就把自己的肚皮给露了出来。
钟老二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大哥的面前,“短命的耳朵尖得很,在院坝里睡瞌睡,一听到你的声音,比吃屎还跑得快!”
这个就是二弟钟打印,他口吐芬芳……钟援朝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没它跑得快,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呼的!”
嚯嚯……
钟打印笑得全身乱晃,“大哥,你可别摸它,身上有隔蚤(跳蚤)。”
吓得钟援朝拍拍手,张开怀抱跟这个好多年没见的二弟来了一个熊抱,再说上一句,“有隔蚤就兄弟俩一起被咬。”
钟打印本来挺激动,吓得又赶紧把大哥推开,你一拳我一拳的打闹。
父子三人在村民的目光相送和议论声中回了自家的院子。
钟援朝没急着进门,就急忙往自家的田里走。
母亲叶蓁正在收农具,包裹得极其严实的三妹钟晳颜,直勾勾的看了钟援朝很久,能看到眼神从呆滞慢慢变成喜悦,然后扯着嗓子喊,“妈,大哥回来了。”
身为文化人的母亲,就算在是务农,也能看出点不一样的气质,比如有条不紊,又比如总是云淡风轻。
她转过头来看到钟援朝的时候,眼神温柔,笑容逐渐爬上满是皱纹的脸。
这一刻,钟援朝努力控制的情绪终于是绷不住了……
这一年,钟援朝三十岁,在田坎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这时的母亲叶蓁已经老得不像个样子。
曾经没来得及反思的钟援朝这一次终于赶上了,终于有机会弥补曾经那些遗憾。
钟援朝最遗憾的几件事:
一,所有心思全都扑在了仕途,没来得及尽孝,父母先后离去。
二,没有在该放手的时候放手,让自己憋屈了一生。
三,一直没能有个孩子。
所以在面对母亲的那一刻,钟援朝的情绪很难把持,这是重来一次的喜极而泣。
也是为上辈子追悔莫及的眼泪。
母亲温柔地抹去钟援朝的泪水,“走,回家,妈给你做饭。”
简单的一句话,饱含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心疼与慈爱。
钟晳颜抢过母亲手里的农具,一把扯下包裹着脸上的纱布,露出那张清秀的脸蛋,爽利地说,“妈,今晚我来做饭。”
一来是心疼母亲。
二是为欢迎大哥回家。
在父母面前,这个妹妹永远都这么懂事。
一行人刚进院子,老书记本来站在院子口上迎着大儿子,看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生怕让大儿子发现他似的,扭头又进了院子,装作莫不关心的样子。
等到钟晳颜前脚一进院子,钟富的目光盯着空地上,没头没尾地说,“杀只鸡,灶屋里墙上挂的腊肉取一块下来……”
“短命的”听到一家之主发号施令,飞起来将院坝里没关的鸡摁翻在地,拿嘴将它衔住不咬,邀功地摇着尾巴。
钟晳颜嘴一撇,我们在家累死累活都几天也赶不上一顿肉吃,大哥一回,又杀鸡,又煮腊肉的……
想吃鸡,想吃肉?哼!吃个屁!钟晳颜心里开始憋坏。
钟援朝被叶蓁拉着手刚进院子,钟晳颜反口就问,“大哥,大嫂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我惹你了?钟援朝心里吐槽,脸色也变得不怎么自然起来。
刚刚准备进屋的钟富也愣在高高的门槛外等着钟援朝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纸是包不住火的,钟援朝也没打算隐瞒,深吸一口气,说 ,“爸,妈,我跟何秀灵……离婚了!”
嗯?
父母、钟打印、钟晳颜的目光一同落在钟援朝的脸上,有质疑,有惊讶,有安慰,当然也有愤怒。
钟晳颜小声嘀咕地问一句,“爸,还杀鸡不?”
钟富的声音都是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杀个锤子!”
“短命的”尾巴夹得紧紧的,放开了那只本来要死的鸡,缩到一边。
“我去煮面!”
钟晳颜哆嗦了一下子,委屈地看了看母亲和大哥,心想,早知道就吃过夜饭再问了。
母亲安慰地摸了摸钟援朝的脸,“这两年,苦了你!”
看了一眼愤怒的钟富,钟援朝相信是因为自己离婚给老钟家丢了人,也可能会让他这个大队书记在队上抬不起头。
毕竟这年头离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妈,我去帮帮老三!”
这是早年母子形成的默契,每当钟援朝惹父亲生气的时候,都由叶蓁出马来安抚钟富的火气。
“儿子两年没回来,你说说你发什么火?”
叶蓁给钟富倒了一盅水,滚烫滚烫的又下不了嘴,拿个碗在盅盅和碗之间来回倒,自己试了试水温这才把水递过去。
“援朝和秀灵两人肯定是碰到问题了,才离婚的。”
“老大三十了,在田坎上才看了我一眼,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滚,这是要受多大的委屈啊!”
原本正在火头上的钟富惊讶地看了媳妇一眼,又埋着头看了看盅盅,再喝口水,把儿媳妇从进门那天的表现到如今的情况都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叶蓁温柔地说,“她们家是当官的,老大哭得那么凶,十有八九是不舍得,这是他们家逼着老大要离呀。”
“别人心疼女儿,我们也要心疼儿子。”叶蓁将手放在钟富的肩上轻轻捏了捏。
有道理,也有请求。
正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的钟打印垫着脚尖来到大哥面前,“消气了,消气了,也只有妈能劝得住爸。”
钟援朝正在逗狗,劝不劝得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钟援朝本来也没打算瞒着。
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钟援朝再见到父母弟妹的喜悦,挨骂也高兴。
“坐下!”钟援朝朝短命的下命令。
短命的就坐下。
“趴下!”
短命的就趴下。
钟打印崇拜地说,“这个畜牲在家里谁的话都不听,大哥你一回来,它就服服帖帖的,跟人一样。”
正在往锅里丢挂面的钟晳颜“呸”了一口,“有本事,把你媳妇也训得这么听话!”
钟打印在大哥面前很怂的,但是对妹妹又很凶,“死丫头你给我闭嘴,什么媳妇,大哥现在没媳妇。”
“你再说,看我不大嘴巴……你把刀放下,好好说!”
“哼!”钟晳颜放下菜刀哼了一声,然后说,“我们俩是双胞胎,莫一天到晚的以为自己是我哥。”
钟打印说,“我比你先出来!”
钟晳颜说,“谁先出来还不晓得呢!滚去放调料!”
钟晳颜很生气,应该是为了大哥离婚这件事。
骂骂咧咧地说,“你在城里站稳了……”
“还以为可以去找你。”
“结果你一结婚,爸妈死活不让我去找你,怕我影响你和大嫂的关系。”
“结果你还是把婚离了,那这几年的时间不就全耽误了?”
钟援朝明白,钟晳颜的心野,一直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有他在的城市,对妹妹来说就是在那里的靠山。
从何秀灵嫁进钟家的那一天起,母亲就知道这个儿媳妇在城里娇生惯养的,是一定不会愿意让儿子老家的亲戚去打扰他们的生活的。
钟晳颜几次想去湖城都被母亲拦下,让她死了这条心。
连她说想去粤东打工,母亲也不放她走,生怕她转头就去了湖城。
在钟晳颜看来,她就是被大哥娶那个城里媳妇给耽误的。
死丫头,当着爸妈的面这么懂事,背着爸妈,连装都懒得装了……钟援朝对自己这个亲妹妹的心眼还是很熟悉,小手段一个接一个,是个狠角色。
面条煮好了,钟打印先端了两碗出去,钟援朝也端了两大碗出去。
大家坐上桌的时候,钟晳颜欢快地跑出来,“大哥,你吃我这一碗,我给你加了猪油的,香得很。”
看看,刚才还在灶房里苦大仇深,一出来,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这才是个干大事的样子。
之后几十年的生活,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既然钟援朝回来了,自己要换条路走,弟弟妹妹,也不能落空吧?
“嗯……”短命的嘴里发出了不情愿的声音,吧唧着嘴坐在条凳边上,眼神里更多的是失落,原本今晚能捞到鸡骨头吃的,这下只能吃面了。
钟晳颜把锅里煮多的面条果然倒给了短命的,他飞快把嘴塞进破烂的盆子里一阵乱捅!
老书记钟富的脸还是很臭,母亲却温柔地看着钟援朝,眼神中有关心也有心疼。
钟援朝终于在吃饭之前,还是忍不住地说了一句,“爸,妈,老二,老三,我跟何秀灵离婚,他们家这个时候恐怕还在放鞭炮庆祝呢,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钟富愣了一下,他原本就觉得离婚这件事情是钟援朝的错,可是听到钟援朝这话,再结合媳妇刚才说的,这日子本来就是何秀灵不想过了,才闹到这个地步的。
人家欢天喜地地庆祝离婚,自己却在责怪儿子,对儿子多少是有点不公平的。
不过父亲这一辈的人,就算觉得自己的做法欠妥,也没有认错的先例。
不过他们表达这件事情过去了的方式倒也简单,把那军绿上衣口袋里没抽的利群过滤嘴香烟叼在嘴上,划燃火柴点着。
钟打印吃错了药一般,从屋子里翻出一挂鞭炮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点着,噼里啪啦一通乱炸,他捂着耳朵冲回堂屋邀功地看着大哥 。
“我们也放鞭炮庆祝!”
钟富气得差点没背过去,脚上那双已经露脚趾的黄胶鞋抄起来就追打这个混账东西。
外面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过后,一道人影冲进堂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出什么事了,家里怎么放鞭炮了……大哥?你回来了?”
这个和钟援朝长得有几分相似,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的青年就是钟援朝最小的弟弟,钟胜利。
听说二哥放鞭炮,钟胜利甩着白眼,“二哥,我看你是癫了,家里死了人才晚上放鞭炮,难怪爸要打你!”
钟胜利扔了手里的书袋子,一把将钟援朝抱得结结实实的,“大哥,我想死你了!”
钟援朝缓缓地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背,千言万语这一刻也就化成了最简单的一句话,“还没吃饭吧?”
钟胜利重重地点头,朝钟晳颜看去,“二姐,我的面呢?”
钟晳颜说,“鬼晓得你要回来,刚才剩了一碗,倒去喂狗了!”
钟胜利:……
老书记在骂骂咧咧。
叶老师温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儿女。
钟晳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恐怕是在打着小算盘。
钟打印挨着骂,也会像个憨批一样的笑。
钟援朝点了一支烟,这一次,他明白,这就是家庭的温度,看得见,也摸得着。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吧!
解决了婚姻问题。
享受了家庭所带来的温度。
钟援朝现在要考虑的就是事业。
守护家庭,再也不愿意分开,这也就意味着钟援朝要更强大。
强大需要有两个特点:
一,有钱!
二,有很多的钱,多到可以影响局部的局势。
这样的话,就可让父母,让弟妹们都聚在一起。
家族企业这四个字,很快地涌上心头。
钟援朝的脑海当中开始盘算着1988年可以做些什么?好像做什么都能赚不少吧?
那么,第一桶金又该怎么获得呢?
去深城?股票认购还有两年呢。
去南岛?房地产这个东西一直都是钟援朝深恶痛绝的东西。它是压垮钟援朝跟何秀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掏空国人未来三十年钱包的罪魁祸首。
钟援朝不打算碰它……当然,也没钱碰它。
那么,还可以用怎样的方式来赚取第一桶金呢?
钟援朝很快把目光放在了校办企业上,而且机会就摆在眼下。
“大哥,你还没睡吧?”
钟打印小声问了一句。
钟援朝说,“睡了!”
“屁,你要是睡了,还能说话?”
钟打印很聪明的样子,“大哥,你不会还在想那个女人吧?”
“大哥这么厉害,以后一定能当大官的。到时候找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
“大哥到时候给我们找一个漂亮嫂子,最好是有妹妹的那种,然后让大嫂把妹妹介绍给我,嘿嘿……”
这个兔崽子想得倒挺美。
“大哥以后在单位的日子不好过!”同样没睡着的钟胜利突然冒了一句。
钟援朝身在湖城,身在企业争权夺利的旋涡里,知道这些规则很正常。可是一个正在读高三的学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前提下,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就不是普通的厉害啦!
“为什么不好过?大哥是军人出身,立过功,又是干部,以后还不得一级一级地升上去?”钟打印表示不服,“你青勾子娃娃晓得个锤子?”
钟胜利也不跟二哥争,自顾自地说,“何秀灵跟大哥离婚不是一两天做的决定,她是得到她父母的支持,才这么坚决。”
“离了婚,就一定会被说三道四。”
“大哥就在何秀灵她爸的眼皮子下面晃,人家想方设法都要把大哥踩下去,只要何秀灵她爸一天还在当主任,大哥就一天也翻不了身。”
就是这么个道理!钟援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钟打印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大哥,老四说的是真的?”
“睡吧,明天还干活呢!”
钟援朝的话语当中也透着一点无奈,崛起是必然的,在何秀灵他们一家子的面前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必然的,让他们一家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这么飞黄腾达,他们心里该多难受啊?
钟援朝摇头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装逼,可是剧本是这么安排的,能怎么办?
……
清晨的湖城,有着别样的温婉。
无数的自行车穿过小街小巷,电车支着长长的架子搭在电线上驶过街道,坐在车内的人如沐春风,满是对生活的热情与向往。
湖城罐头厂的广播里,激情澎湃的国家之声播音员将一个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播送给全国人民,这应该就是最早的心灵鸡汤。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食堂走出来,有的去买菜,有的提着早饭回家。
何秀灵提着早饭回家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不满意,以前都是钟援朝去打早饭。
离了婚回了娘家,这一切就变成了她的事情。
而她的弟弟却还在床上赖着不起,何秀灵生气地往桌边一坐,黑着脸撕扯着糯米团子往嘴里塞。
父亲何贵洗了把脸坐了下来,选了一个葱油饼。
何秀灵本想板着脸不理父亲的,奈何她有事相求,期间忍不住多次朝父亲看去。
何贵知道她有话要说,也没主动问。
“爸,能不能把钟援朝调到别的地方去?”
“调到哪里去?”何贵问。
何秀灵说,“我不管,你说我都跟他都离了,还成天到晚的在学校一起办公教书,叫什么话嘛?”
“爸,我求你了,把他弄走吧!”
何贵顿了顿,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你那个相好不是要带你去美国了吗?”
“在不在一起办公有什么关系?”
何秀灵激动地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要是他回国到学校,万一再和钟援朝碰上,那得多尴尬?”
“爸,你就算为了我的幸福,帮帮我吧!”
何贵恼火地想,这个钟援朝真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得罪了厂长不低头,和老婆离婚不挽留,这是打算一路走到黑,不给自己留退路?
何贵原本的打算是钟援朝只要不跟何秀灵离婚,等这一任厂长退了,何贵再帮钟援朝活动活动,重新回到厂里,以后的前途也是能够得到保障的。
谁想,这小子吃了秤砣铁了心。
“钟援朝得罪的是厂长,把他弄到学校去也是厂长的意思,这个谁都改变不了……”
何秀灵委屈地一瘪嘴,快哭的时候,何贵再说,“不过去学校,也未必就是教书,我一会给他们校长打个电话,把钟援朝弄去搞后勤。”
何秀灵虽然对这个安排并不是特别的满意,但是想到以后不会经常看到钟援朝,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了。
何贵明白厂长的意思,从去年开始,罐头厂的效益好像出了点问题,要把厂里的一些下属单位给划给地方,用这样的方式来减轻企业的负担。
学校首当其冲,钟援朝被调到学校,算是流放,也是抛弃,钟援朝的企业干部身份,也算是到了头。
不识抬举,就只能当落水狗,何贵的电话在上班的时间打到了厂办子弟校当中,他选择落井下石。
……
何秀灵他们一家子知道捧不起钟援朝的时候,已经决定把他踩下去。
不是夫妻,就是仇人。
当然,钟援朝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还乐呵呵地铲着锯沫面把院坝里的鸡屎给盖起来,然后拿洋铲给铲掉。
钟打印在盆子放了一块石头,加了水,“滋滋”地冒起白烟来,石灰石化成石灰粉,少许混于水,沉淀后,用石灰水来给蚕房里消毒。
钟胜利去二爸家里牵牛去了,今天要把田犁出来。
钟晳颜招呼道:“吃早饭,大哥。”
大家的碗里都只有一个蛋,钟援朝却有两个荷包蛋,钟晳颜这个鬼丫头肯定是有事相求的。
“大哥,你知道深城吗?”
“听人说,深城可漂亮了,全是高楼,而且地上都打了地平(水泥路),跑的全都是那种矮矮的四轮小车。”
“大哥,湖城有深城那么好看吗?”
钟晳颜总是在不经意间引导着大哥按照她的话题往下说。
钟援朝回忆了一下子,“我对现在的深城还不是太熟悉,不过从七九年到现在也十年了,变化该是挺大的。万丈高楼平地起,也很正常,那里毕竟是经济特区的中心嘛!”
钟晳颜说,“那……湖城美还是深城美?”
这个时候,钟打印、钟胜利都竖起了耳朵,只有钟富这个老书记永远觉得老家的田里种上了庄稼之后是最美的。
叶蓁知道丫头的心思,“老大,你也给弟弟,妹妹说说嘛!”
钟援朝瞥了钟晳颜一眼,“深城代表着现代都市之美,而湖城代表的是江南秀丽之美,风情不同,感受自然也是不同的。”
“如今的深城如同家族中最受宠的儿子,将振兴家族的重任都压在他的身上,资源完全倾斜在他的身上,目的就是以局部的富裕带动全国致富……”
“湖城,当然是比不过的。”
钟援朝三两口把碗里的荷包蛋刨进嘴里时,钟晳颜愤愤地说,“我不信,我就觉得湖城好,我大哥在湖城,湖城就比深城亲一百倍,一千倍。”
臭丫头,这嘴还真是会翻。
钟晳颜说,“等我有机会一定去湖城,把湖城的好处都总结起来,让他们在深城打工的都看看湖城有多漂亮。”
钟晳颜也是讲究战略战术的。
以前想去湖城,母亲不让。
父母是觉得老大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儿媳的家庭优越,如果弟弟妹妹找过去的话,总觉得是想靠着儿媳的娘家,这样打麻烦会影响钟援朝跟何秀灵之间的感情。
现在他们俩离了,禁制等于也解除掉。钟晳颜看上去是问大哥,实际上是在看父母的态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肯定能听得明白。
早饭多加两个荷包蛋,鬼灵精的妹妹也就是想让大哥替她说说好话。
钟援朝放下碗筷,“爸、妈,这次回来,主要是想你们了,又遇农忙,顺道回家来干活。”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准备把老二老三带到湖城去!”
哗!
钟晳颜从条凳上蹦了起来,两条麻花辫被惯性的力量带得差点飞过头顶,弹簧人实锤。
兴奋明明写在这丫头的脸上,但是她说,“大哥,你在想什么呢?我和二哥走了,爸妈怎么办,他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的,你怎么能让我们做这么不孝顺的事情呢?”
“哼哼!”钟富把面汤喝了,冷笑了一声,“你真是孝死我了!”
钟晳颜脸不红心不跳,“爸、妈,反正我是舍不得你们的,不过大哥现在这种情况也需要人照顾。”
“我在家,劳动力没有二哥好……”
这话说着说着,钟打印的脸色就开始不太对劲了,有种不好的预感。
钟晳颜接着说,“我干活干不过二哥,照顾人却是一把好人。”
“所以我就说,二哥在家里孝顺爸妈,我去湖城照顾大哥 。”
“凭什么?”钟打印沉不住气蹦了起来。
“你不孝!”钟晳颜指着钟打印,冷冷冒了三个字。
钟打印的表情就变得不自然,机械化地扭着脖子看了看父亲的脸,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钟晳颜突然又变得幽怨起来,低头叹了口气,“要不还是二哥去吧!”
“我在家照顾爸妈,心里也踏实。二哥跟大哥到了湖城,记得要照顾好大哥,有人欺负大哥,你得出头,别跟上学那个时候一样,怂包一个。”
“何秀灵他们家要是敢跟大哥过不去,你就给她打上去。”
钟打印缩了缩脖子,这种事情真不是他擅长的。
钟打印想了想,看了看平静的大哥,“算了,还是老三去吧,我在家种地,照顾爸妈!”
看看钟晳颜这水平,三两句,就让钟打印没了脾气,乖乖地选择留下来。
老书记换了双烂胶鞋,大热天的还穿外套,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看样子没打算阻止钟晳颜。
她得意地朝大哥眨了眨眼。
钟老二想去茅斯(茅房)哭鼻子,摆在眼前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钟援朝看到钟打印可怜巴巴的样子,“放心吧,两个都去。”
刚才还是一副苦瓜脸的钟打印眉梢上扬,原地起飞的样子让钟富也愣了一下。
钟援朝说,“爸,你先等等,别急着出去,我正好跟你们说说,我将来的打算。”
“我跟何秀灵离了婚,在单位上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所以想搞点别的事业,需要人手,老二,老三都要去。”
“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再把你们都接过去,也让你们享享清福。”
钟富本来挺生气,可是听到大儿子这话,心里满意,不过表现出来的还是哼叽的不屑样。
“我是大队书记,我要是跟你走了,哪个来主持工作!”
这个年代的村干部,不论从荣誉感和责任感来说都很强,要不怎么还会有村干部想把位子传给儿子的这种家天下的想法呢?
其实在老家也可以搞事业,只不过以钟富铁面无私的性格,不但不会给钟援朝带来任何的帮助,反而会拖后腿。
钟援朝不会告诉钟富,再过不久,他这个书记就到头了,所以不会跟他争辩,到时候把父母接出去就行。
钟富说,“好好的工作你不要,还要想搞什么生意,你这是要挖社会主义墙角?”
钟援朝指着旁边的带拉线的小广播,“每天广播里都在宣传新的政策,你是书记,觉悟要跟上。”
“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宣扬,以发展经济为主要奔斗目标,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由这部分人去带动那些贫困的人致富。”
“我为什么不能当那小部分的人呢?”
平常从来不怎么爱争论的老大一句话让这个亲爹哑火,重重地哼了一声,下地干活去了。
一直没吭声的钟胜利也想去湖城,“大哥,那我怎么办?”
钟援朝说,“还有两个月,你就要高考了,你的成绩上个大学没问题,志愿到时候填湖城机电学院吧!”
钟援朝拉着叶蓁的手,“妈,用不了多久,我们一家子就能在一起了。”
全家此时的笑容,就是钟援朝最想去守护的目标。
钟援朝在家收了菜籽,犁了田,插了秧……
等到准备离家的时候已经黑了一圈。
三十年后的商人会带着公司的员工去什么茶园、农庄里,采茶种地体验生活。
钟援朝现在也算是能感受到这样的乐趣。
由于天气太好,顶着太阳晒了几天,后背还火辣辣的疼,过两天就该脱一层皮了。
钟援朝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一起走,首先他要先去把事业的大方向定下来,还得给弟弟妹妹安顿一个住的地方。
加上家里的农活太多,趁着水渠放水的功夫,把玉米地该浇的还得浇灌。
单靠父母来做这些,实在太过辛苦。
清晨天刚亮,钟援朝出门,去了蚕房,这一眠过后,就该吐丝成蚕,刚收的麦杆正好可以编成草龙(笼)给蚕茧安家。
田坎边上蛇果鲜红,时不时的能看到几株红刺果,摘下来也不用洗,扔嘴里,甜中带酸 ,味道极佳。
这一花一草一味道,满满的都是乡愁。
出村时,母亲拉着钟援朝的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带着一丝亏欠,“去吧,好好照顾自己,等弟弟妹妹去了,也好好照顾他们。”
父母和弟妹都留步了,短命的硬是跟着往前又送了两三百米,然后站定了,回头看看家人的方向,再看着钟援朝,虽然百般不舍,但它知道,它的家在那个山坳坳里,不管是出来送人、迎客又或者搞母狗,该回家还得回。
钟援朝心叹,原来曾经的自己还不如这条狗。
许多道理还是得多年以后才能明白,所以有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
钟援朝回头朝父母望去时,依稀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遥遥传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上头了!
钟援朝热泪盈眶!
一句诗,道尽了钟援朝前三十年的不幸,也打开了钟援朝后十年的开挂之路。
如果不是钟晳颜的名字,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诗句,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叶蓁是个知识份子。
老老实实扎根农村开展扫盲运动,几个村只要念过书的人都是她的学生。
杨且之晳也,杨且之颜也……
这就是母亲给女儿的名字。
那为什么会有,援朝、打印、胜利这三个名字呢?
这就得问老书记了,因为抗美援朝,所以有了钟援朝,因为对印自卫反击战,所以老二死活要叫钟自卫的,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改成了钟打印。
最后是小儿子,老书记希望不管打谁都要胜利,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只有钟晳颜是母亲最后的坚持。
……
返程同样用了将近三天的时间。
到了湖城罐头厂时,天刚黑,回到那小小的房间时,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
不想用,也知道何秀灵带走了存折,如果不是因为这间单身宿舍是公家的,她也会搬走。
钟援朝全身上下就只剩不到两百块。
不过他也并不着急,拿出何秀灵不屑带走的工作笔记本和笔。
钟援朝在上面写下了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离京城亚运会还有两年零四个月。”
“离湖城罐头厂倒闭还两年零十一个月。”
“一叫个魏应洲的湾湾老流氓已经来大陆转悠过一圈。准备建立一家名叫康帅父的厂子。”
“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准备对山海关、北冰洋……及销量冠军天府可乐动刀了。”
钟援朝上辈子的时间绝大多数都用来学习国内工业发展几十年的历史,他记得犹为清楚。
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真正入眠时,梦回沙场,平静地面对着那帮被他就地正法的游击队,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好后悔的。
起床,钟援朝捧着水泼在脸上很快清醒过来,花里胡哨的镜面里,文质彬彬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皱纹。
三十……而立!
钟援朝笑眯眯地扯了一下裤衩子,扭了扭屁股。
楼下的卖牛奶的小哥准时来了,这正是钟援朝想买的东西,于是从一堆块票和角票当中凑出三块钱,买了一大盆。
从武时,讲求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然而当钟援朝执行任务时杀伐决断的样子,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野蛮其精神,文明其体魄的那一类。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被勒令转业,也正是这样,钟援朝这一回才决定要做真正的自己。
几十年的沉淀后,钟援朝发现最适合自己的,应该是创业从商。
牛奶,就是他创业从商的原材料,这将会有大用处。
这三块钱的牛奶被钟援朝加工之后,也许能卖三十块出去。
去吧!干翻这个世界!
“援朝,是这样,咱们学校呢,暂时不缺授课老师,所以就只能委屈你去退休办待一段时间了!”
卧草……钟援朝信誓旦旦走进人事,世界没干翻,自己被干翻了。
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吗?
钟援朝苦笑了一声,如果现在逆来顺受地接受这个安排, 以后的工作也就不太好开展。
为了给自己留下些讨价还价的本钱,钟援朝说,“唐主任,厂里的调令是让我过来当老师的。”
“安排我去搞后勤得有厂组织人事的文件才行。”
唐华文是个快五十岁的老油条,如果对象是个软一点的人,他三两句也就打发了。
对钟援朝调到学校来的事情,他有所耳闻,更知道钟援朝在部队的一些小道消息。
这样的人,他不敢惹,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锅推出去。
“援朝,你就别为难我了,学校的人事虽然归我管,但是上头不说话,我敢做主?”
唐华文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走廊两边,小心地把门关起来,压低声音说,“校长亲自打的招呼,我也是没办法,要不,你再去跟校长商量商量?”
“不过话说在前面,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校长是我告诉你的!”
如果钟援朝只是一个刚刚进了单位的年轻人,又或者是真的只有这几年的工作经验,肯定还会觉得唐华文这个人事主任人不错。
可是钟援朝几十年的沉淀,对他的这种行为其实已经摸得很透彻,表面看,掏心掏肺地带着同情心,实际上,早就跟上面的人叫了苦。
也明确得到了上面的指示,“他要是有意见,你让他来找我 !”
在这样的前提下,唐华文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实际上就是卖钟援朝一个人情,这叫圆滑。
钟援朝去了校长办公室。
钟援朝与陈富荣校长撞了个正着。
陈富荣手里提着开水瓶子正准备去打开水。
“校长,我来吧!”
钟援朝抢过陈富荣手里的开水瓶子就去了开水房。
这个小小举动让陈富荣心叹,“挺会来事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跟厂长过不去了?”
钟援朝回来的时候,先把陈富荣的茶杯里倒上水,发一发茶叶。
陈富荣从抽屉里拿出包利群来给钟援朝散了一支,钟援朝划燃火柴先给校长点上,然后自己再点着,最后把茶杯里掺满水,坐在了校长的对面。
陈富荣笑着说,“上面安排你到学校来,我这个当校长的心里很高兴啊!”
高兴?你怕是早就骂翻了天吧!
一个敢当众跟厂长过不去的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个火药桶子,这种人不好管,也不敢管,陈富荣一听钟援朝要来,急得好几天都没睡着觉。
钟援朝说,“其实我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教书,现在有这个机会了也很高兴,感谢领导的安排,以后要在校长手下工作,请校长多多关照啦!”
陈富荣目光迟疑,“援朝,你没去人事?”
钟援朝摇摇头,“没去啊,我直接就来校长这儿了!”
如果钟援朝进门就说是唐主任让他来找校长的,等于是告诉校长,唐华文没什么担当,动不动就往外推责任。
钟援朝索性这么讲,一是保了唐华文一手,二是给了校长足够的尊重,进门先拜神,陈富荣就是厂办学校里的神嘛!
这都是处世的智慧!
陈富荣愣了愣,干笑了几声之后,叉着手放在办公桌上,“援朝,是这样的,上头领导可能对学校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一个年级四个班,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师都是配齐的!”
“你突然过来,暂时也不知道把你安排到哪个班去!”
“突然让你去教一个班,怕学生也适应不了,家长有意见万一跑来学校闹,影响也不好!”
“我是打算把你安排到退休办去工作一段时间。”
“你可以去跟退休的老师打打交道,顺便可以跟他们学习学习,对你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嘛!”
钟援朝看起来很平静,陈富荣还以为他当场就要发火,对钟援朝的平静没有一点准备。
“校长,退休教师的退休工资两个月都没发了吧?”钟援朝抽了一口烟,吞云吐雾地说,“每家人的生活都不容易,虽然是老师,为人师表,也是有情绪的。”
“我刚过来,就给我安排难度这么大的工作,校长真看得起我!”
陈富荣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如果是个肥缺也轮不到被流放的钟援朝,其他人早就抢着上了。
陈富荣晃点着脑袋,“是,我承认这个岗位的工作不好干!”
“不过你是干部编,现在符合你职位要求的岗位,也就只有退休办主任这个位子。”
“你说你要只是个普通工人,安排你去烧个锅炉,打扫个卫生什么也容易。”
“但是你的位置摆在那个地方,我也是没办法啦!”
钟援朝摆手笑笑,“校长别误会,我不是找麻烦来的,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老师的退休工资发不下来,这是个问题,你把谁放在那个位子上,这个问题依旧存在,只会不断放大。”
“我想跟校长说,今天两三个老师过来看看,说两句,明天七八个退休老师过来闹两场。”
“问题越来越大,最后他们全都跑到厂里去闹上一通,我无所谓,校长你怎么办?”
“大会小会地挨批评,作检讨,被人戮脊梁骨?”
“到最后,所有的责任不还是校长你的吗?”
陈富荣遇到过很多来说情、闹事、找麻烦的教职员工,钟援朝和那些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神色如常,表情自然,态度完全是在跟一个朋友交谈,话语却给陈富荣带来了比那些找麻烦的人更大的压力。
陈富荣眼睛半眯,打量了钟援朝一阵后,“的确是个老大难问题,但是现在学校情况就是这么个样子。”
“学生数量有限,学杂费、书本费都是按规定收取的,学校也不对外招生,没办法改善现状。”
“厂里原本给的补贴一拖再拖,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陈富荣目光一转 ,“援朝,听你的意思,还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钟援朝叹了一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陈富荣看到钟援朝把烟头杵进烟缸里,赶紧给他续了一支,这一次,他主动给钟援朝点烟。
态度上的变化让钟援朝心中有了底,他不紧不慢地说,“学校不能对外,就只能从内部打主意。”
“教学楼对面的那排平房不是空了几间吗?”
“如果校长相信我的话,那几间房子给我用,退休老师那边,我去做工作。”
“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就能给老师们发放一部分退休工资 。”
“当然,也仅仅只是一部分,我的能力也只有这么大了。”
拖了两个月,还要拖多久,陈富荣心中没底,他这个当校长的坐在现在这个位子上,心里慌的一批。
找上面给解决,上面让他想办法,办法想不出到最后挨批的还是他。
这个校长真是当得憋屈。
现在钟援朝说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为什么不让钟援朝尝试呢?
更何况他也给足了人情把钟援朝弄到了退休办那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去,钟援朝现在的确也挂在退休办和一帮退休老师打交道。
卖了人情,又可以让钟援朝解决问题,权衡一下之后,陈富荣觉得很划算。
于是问,“援朝,你打算用那几间空房子来做什么?”
钟援朝说,“用来搞个经销部,卖些杂货什么的。”
陈富荣听得一愣,“你这是要在学校里挖社会主义墙脚?”
陈富荣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钟援朝笑了笑说,“这种话从校长的嘴里说出不太应该呀!”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新闻里天天都在提经济两个字,经济特区发展得如火如荼,复关的谈判每天都有着新进展。”
“为了一分一厘地挣点钱来给退休老师发工资,就成了挖墙脚?”
“校长,要不……就当刚才的话我没说过?”
陈富荣眼看着钟援朝要走,一把拉住,“别走,这事,我得再想想……”
看陈富荣的态度,钟援朝搞事业的第一步走得还算稳。
事实证明,一个正常人,会选择权衡利弊。
像陈富荣这种有知识有文化,又能当校长的中年男人自然会分析局面,来判断钟援朝对他来说有着什么样的用处。
如果钟援朝屁用没有,他当然会替何贵好好教训钟援朝。可是钟援朝是个有用的人,情况就变得不一 样,他不但不会拿小鞋给钟援朝穿,反而会开开绿灯,毕竟这是他对他利的。
学校整体是红砖底色,教学楼两栋,一栋三层,一栋五层。
拥有八百多名学生,教职员工过百。
第一节课刚下,楼道上打闹一片。
小学生没着急着去尿尿,抓紧这几分钟,趴在地上扇画片。
就是上面印着七龙珠人物的那种小卡片,这种小卡片的拥有者还有一个鄙视链。
七龙珠的看不上大闹天宫的。
不干胶贴纸画片的看不起纸壳画片的。
小女生跳绳的跳绳,跳皮筋的跳皮筋。
初中生就不太一样了,他们三三两往厕所里挤,鬼祟地从包里还会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三四个人就这么轮着来,一人抽三口,比拼肺活量……
钟援朝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不但是祖国未来的希望,也应该是消费的主力军,钟援朝看着这些小韭菜们,笑得格外开心。
这年头,挣小孩子的钱,还是挺容易的。
计划生育下的第一代独生子女,金贵,父母也挺惯着的。
钟援朝在去退休办下楼的时候,前有个女老师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笑眯眯地朝她旁边的女老师说,“你们家老钟!”
何秀灵抖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钟援朝,一阵难受,往下又走了几阶,她对同事说,“你先去吧!”
等到人走了,她才着钟援朝沉声说,“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钟援朝:……
何秀灵再说,“我们已经离了,能不能保持一下距离?”
“你觉得这样的偶遇会让我改变主意吗?”
“钟援朝,你醒醒吧,我们是不可能的,求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钟援朝叹了一口气,其实好聚好散挺不错的,为什么一定要撕扯呢?
“你愣着做什么?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么跟着我,不就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钟援朝动了动嘴皮子,“你……你谁啊?”
“呵?”何秀灵冷笑,“钟援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你是不是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惹我生气,可以让你看到希望可以跟我和好?”
“我叫何秀灵,麻烦你以后离我远一点,不要让大家都难堪!”
钟援朝从她的身边慢慢走过去,“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原来是何秀灵……穿上衣服,没认出来,不好意思啊!”
“你……”
“你什么你?”钟援朝小声说道:“长在前面的叫眼睛,眼睛长在后面叫什么眼?”
“你用那什么眼都能发现我跟着你?”
何秀灵的眼珠子鼓得像牛,瞠目结舌的目送钟援朝下楼,直到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时候,何秀灵气得全身发抖,手脚冰冷,狠狠地跺着脚叫骂,“钟援朝,我就等着看你怎么倒霉。”
钟援朝这才发现,原来不用忍受是一件这么爽的事情。
退休办的办公室在一楼后边,算是一个独立区域,一来是不能让一把年纪的老师爬楼梯。
二来也是为了在这个安静区域处理矛盾和纠纷时更加隐密,不至于闹大了让人议论。
钟援朝成了这里的光杆司令,擦桌子、扫地、拖地一套搞完,才刚刚坐上喘口气,就有找上门的来了。
来人笑眯眯的,手里抱着一大堆的资料,放在桌上就说,“小钟吧?我是事务办的林新河。”
“林主任,你好!”
林新河跟钟援朝握了手,指着资料就说,“咱们后勤这一块人手一直不够用,退休办终于把你迎来了,以前都是我在代管。”
“现在正主来了,我也就可以交出去。”
“这都是我们学校退休老师的资料,你有空多看看,平常还得多关心,要时时去走访!”
“看看大家都有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困难。”
“小钟,辛苦你了!”
钟援朝笑了笑,“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烫手的山竽这是迫不及待地往外扔呐,钟援朝被安排到这个地方来,看来是多方达成的默契,吃力不讨好,以后的日子恐怕很难过。
看到钟援朝过得不好,他们多少都会有点快感,上位者彰显权力,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你好……”
门口突然来了两位有点年纪的妇女。
林新河从位子上站起来,赶紧把她们迎进办公室,“谢老师、洪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钟援朝心想,这就找上门了?
谢老师说,“林主任,我们也不想来,只是那退休工资……”
林新河虽然在笑,身体所反应出来的动作是跟见了鬼似的,不住地跟两位老师拉开些距离,“那今天你们可算是来对了,这位钟主任正式接手退休办,他肯定会把你们的问题给解决掉的。”
钟援朝脸皮笑嘻嘻,心里玛卖批地骂着。
林新河赶紧说,“小钟,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你忙着!”
等林新河跑得没了影,谢老师和洪老师蔫儿了一大截,钟援朝给她们二人倒了水,柔声说,“两位老师是为退休工资的事来的吧?”
谢老师点点头,“我知道,就算找过来也没用,退休办把你安在这里当主任,只是学校换了个人来敷衍我们的,解决不了就是解决不了。”
两位老师认命的样子让钟援朝也是一阵难过,他说,“谢老师,洪老师,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来给你们解决退休工资的事情的。”
“具体的流程还需要几天时间,不过我保证,你们只要配合我,退休工资应该就能得到保障。”
谢老师和洪老师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钟援朝的话让他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之后,他们才相信,钟援朝真的是来替他们解决问题的。
但是他们还需要答应钟援朝两件事情。
一,下午要把所有老师动员起来去厂里转上一圈。
二,有点劳动力的老师如果愿意的话得帮着钟援朝做一点手工活。
有退休老师的帮忙,拿到几间空房子,开一家经销部,既能解决老师的退休工资,也能积攒一部分的启动资金。
钟援朝心里正打着小算盘,林新河已经在给陈富荣汇报刚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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