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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夺凤位,我坐稳帝王心头白月光微末赵晏

糊糊星卷 著

女频言情连载

李知珩被卫骁架着进了沁水阁时,赵晏正端坐在临风廊下。礼部尚书的儿子,没资格进书房。李知珩撩袍坐在对面,将扁平匣子推到赵晏手边,“家父说,他不便前来,让我替他走一遭。”赵晏瞥一眼那匣子,“打开。”李知珩一顿,心道我大老远给你送过来,你竟动动手都不肯,开个手匣也要本公子代劳。他不情不愿打开赤金锁,里面赫然躺着一份秋闱举子名录。赵晏目光一凝,那日申临风来时,曾说温远征划掉了他三个门生,此时那三人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了秋闱名录上。李崇文…他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且秋闱名录不经他手,此番无事献殷勤,不知何故。赵晏将茶盏拿在指尖把玩,“说说条件。”李知珩不知何故忽然红了脸,搓着手低下头,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父亲说,想让微末姑娘入府教我笔墨。”赵晏...

主角:微末赵晏   更新:2025-04-28 18: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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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微末赵晏的女频言情小说《重生夺凤位,我坐稳帝王心头白月光微末赵晏》,由网络作家“糊糊星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李知珩被卫骁架着进了沁水阁时,赵晏正端坐在临风廊下。礼部尚书的儿子,没资格进书房。李知珩撩袍坐在对面,将扁平匣子推到赵晏手边,“家父说,他不便前来,让我替他走一遭。”赵晏瞥一眼那匣子,“打开。”李知珩一顿,心道我大老远给你送过来,你竟动动手都不肯,开个手匣也要本公子代劳。他不情不愿打开赤金锁,里面赫然躺着一份秋闱举子名录。赵晏目光一凝,那日申临风来时,曾说温远征划掉了他三个门生,此时那三人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了秋闱名录上。李崇文…他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且秋闱名录不经他手,此番无事献殷勤,不知何故。赵晏将茶盏拿在指尖把玩,“说说条件。”李知珩不知何故忽然红了脸,搓着手低下头,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父亲说,想让微末姑娘入府教我笔墨。”赵晏...

《重生夺凤位,我坐稳帝王心头白月光微末赵晏》精彩片段


李知珩被卫骁架着进了沁水阁时,赵晏正端坐在临风廊下。

礼部尚书的儿子,没资格进书房。

李知珩撩袍坐在对面,将扁平匣子推到赵晏手边,“家父说,他不便前来,让我替他走一遭。”

赵晏瞥一眼那匣子,“打开。”

李知珩一顿,心道我大老远给你送过来,你竟动动手都不肯,开个手匣也要本公子代劳。

他不情不愿打开赤金锁,里面赫然躺着一份秋闱举子名录。

赵晏目光一凝,那日申临风来时,曾说温远征划掉了他三个门生,此时那三人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了秋闱名录上。

李崇文…

他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且秋闱名录不经他手,此番无事献殷勤,不知何故。

赵晏将茶盏拿在指尖把玩,“说说条件。”

李知珩不知何故忽然红了脸,搓着手低下头,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父亲说,想让微末姑娘入府教我笔墨。”

赵晏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冷意,他瞧着少年低垂的头顶冷笑,“这么简单?不知李大人想换几堂课?”

卫骁直觉脖颈处的冷风嗖嗖而过,李知珩却浑然不觉,双手突然拍上桌案,将身子不停往前探去,“王爷觉得简单?如果觉得不好意思,不如干脆把微末姑娘许配给我!”

“咔嚓”一声,赵晏手中的青瓷茶盏裂痕遍布,眯起眼时,眸子已染上如霜一般的冷厉,“许配给你?”

“对!”

卫骁看这疯小子亢奋地直点头,咳嗽两声去踢他蜷坐着的腿,李知珩却大手一挥,只道锦澜王府的茶盏实在劣质,竟一捏就碎。

他眼底燃起炙热,“我方才刚好见到了微末姑娘,一见钟情!请王爷成全我们吧!”

卫骁咧着嘴摇头,这人就算是当场被王爷乱刀砍死,他也问心无愧了。

国宴上太子当着皇帝的面求微末,不但没求走,自己反被关了禁闭,这个李知珩也不知有多大能耐,竟敢让王爷将微末许配给他…

他上下打量着李知珩细弱的手臂,瘦得跟竹竿一样,不晓得能扛过王爷几刀?

“成全你…们?”赵晏手中碎瓷簌簌落下,细小的碎末溅上桌案又被弹飞,大块碎片成摞堆在一起,撞出刺耳的嗡鸣。

李知珩皱眉扯了扯耳垂,“对,我许她侧室之位!”

面上还带着不知名的自豪…

赵晏垂下眸子冷笑,“就凭你…”

话音刚落,紫檀桌案忽地整个倾覆,桌面与四脚分崩离析,木屑被一股气流卷着四散纷飞,不知哪块带着锋利的边缘,将李知珩的侧脸划出条条伤口。

李知珩被吓了一跳,高呼间桌面已重重压在他身上,后脑磕向青砖地面,疼得他眼冒金星。

一抹玄色身影突然上前,一脚踩在他身上的桌面上,木质桌面顿时四分五裂,大力将他压得呼吸困难。

“你不配。”

李知珩顿感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下意识吞咽才生生止住喷血的冲动。

“王爷若不满意,我可以让她当平妻!”

卫骁干脆闭上眼后退两步,他实在于心不忍。

赵晏单肘压向膝盖,身子前倾,看向少年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骇人。

李知珩瞳孔一缩,直到此时阵阵惊恐才从心底疯狂滋生,此刻喉间偏又干涩无比,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心跳如山崩一般动荡不堪。

“滚回去,告诉李崇文,收拾好细软,明日告老还乡。”

身上力道再次加重,伴着剧痛,李知珩听到自己的肋骨被活活踩断了三根,少年躺在地上狼嚎一般鬼叫,惨呼声响彻整个沁水阁。

微末心头一惊,忙放下手中银针冲出房门,刚穿过垂花荫,就见到赵晏一脸阴沉地过来,挑起她的下巴,“想飞?除非我死。”

他撂下话就直奔书房,被大力扯动的袍角险些撞上她的额头。

卫骁低头迈着碎步快速跟上,路过时咧着嘴朝她不停眨眼。

她不明所以地去看被仆从搀扶着离去的背影,似乎是方才那个自称是李知珩的少年。

赵晏撩起衣袍,坐下时撞得案上笔架叮叮咚咚地响。

他心头絮絮,执起一根狼毫胡乱地写着,停笔时惊觉难纸都是杀意。

他将狼毫重重掷进青玉笔洗,溅起的墨汁浸透了整沓宣纸。

忽又起身立在窗前,窗外翠竹细叶随着微风沙沙作响,他扭下一片放在掌心,又烦闷地将叶骨折碎。

转身坐回案边,眼角干涩难耐,他索性闭目浅眠。

卫骁盯着自己靴前蔓延的墨渍,听着紫檀桌案被主子叩出“咚咚”的闷响。

赵晏突然开口,“李知珩入府时,遇着了微末?”

“是。”卫骁喉结滚动,“在前院庭中遇见的。”

赵晏睁开眼,扯过张洒金纸重新提笔,“说了什么?”

“李公子扑上去要行拜师礼。”卫骁瞥一眼主子笔尖的墨汁无声滴在纸上,“被微末拒绝后,又说要…纳她为侧室。”

狼毫被重重按向洒金纸,“接着说。”

“李公子问她是否愿意,微末说…不愿意。”

小侍卫瞧见主子紧攥着的手蓦然松开,满室气温似都回暖了三分。

他趁热打铁,“是李知珩一直缠着微末的,微末看都没看他一眼。”

赵晏拿起被污了的纸,团成小球扔去地面,“唤她来。”

微末进门时,赵晏正阖目靠着椅背,领口被扯开几寸,青砖地面上堆叠着几个褶皱的纸团,毛笔也被随意扔在青玉笔池边。

他最喜书法,从不浪费墨汁与宣纸。

她不知赵晏因何发怒,只好紧盯着自己的绣鞋尖,连发梢都纹丝不动。

赵晏将双眼裂出一道缝隙,见这女子仍是一副不瘟不火的模样,怒火登时蹿起老高。

他豁然起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抵上墙壁,近在咫尺的呼吸瞬时互相交缠。

她仍旧垂着眸子,全然不知方才他竟被一个愣头青气的翻背。

他掐着她的下巴逼她直视,“申临风说得对,本王的确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暮春残阳斜打在锦澜王府匾前的红花上,温晴玉的嵌珠雀翎轿帘被十二对鎏金宫灯衬得华光溢彩。

虽不及正妃八抬鸾轿那般宏大,但轿帘上的孔雀翎羽早已越过其他亲王侧妃的入府礼制。

德妃特意将宫贡的蓝孔雀尾羽劈成缕丝,缝进她喜轿的垂帘上。

“落轿——”随着司礼太监一声唱和,温晴玉凤冠霞帔地下轿,径直跨向正门的朱漆门槛。

喜婆上前欲拦,“侧妃入府,该去偏门——”话未说完,就被温晴玉身边的素月狠狠拍了手背,“多嘴!”

喜婆手捧赤金茶盘讪讪退下,就见温晴玉的大红踩堂绣鞋在青石阶前堪堪停住。

苏晚昭着一袭软罗红裙堵在门前,“妹妹入府,倒是比我更风光。”

她目色如血般去瞧温晴玉鬓间的衔珠凤钗,那是德妃大婚时太后赏的,如今竟戴在温晴玉这侧妃头上。

温晴玉无声对立,两女似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搏命厮杀。

“既是纳侧妃,便走该走的门。”赵晏身上的喜服寻常又朴素,随意坐在喜堂正中道。

温晴玉甩袖回轿,从偏门回来时,喜婆递去茶盘的手却又迟迟僵在空中。

那本该跪敬主母茶盏的新人,此刻正端着德妃赐的翡翠如意昂首而立。

庭院里昏红的灯笼骤亮,将温晴玉赤红的盖头映得宛如凝血。

苏晚昭坐在主母位上死死攥着掌心,“妹妹为何迟迟不敬茶,难不成是想做没名没分的通房吗?”

温晴玉咬唇将如意塞进素月手中,取来敬茶跪地,苏晚昭浅尝一口便悉数泼在温晴玉脚边的砖面上,溅起的茶渍滴滴崩进温晴玉袜口。

“妹妹如今也是王爷的人了,该处处顾及王爷体面,鹤鸣山上那番做派日后还是收敛点好。”

温晴玉凤眸狠狠瞪过去,知晓对方是讽刺她鸠占鹊巢,又遭雷劈。

她当即反唇相讥,“姐姐当以身作则,旁人才能有样学样。”

赵晏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满室脂粉气搅得他心头烦闷,索性起身离去。

“王爷!”温晴玉扯下头上红绸去追,“今夜是玉儿的洞房花烛。”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新郎离席,场面顿时尴尬至极,丫鬟喜婆悄声退下,只剩两女面面相觑。

“你可满意了?”温晴玉厉声质问。

苏晚昭不疾不徐地起身,“妹妹说笑,你我妻妾之别,妾室本就该听主母训诫,有何不妥?”

“哼!”温晴玉将案上茶盏拂了满地,“苏晚昭,咱们走着瞧!”



锦澜王府今日诸事繁忙,不但要迎侧妃入府,还要举办百谷夜宴。

院中红绸仓皇撤下,原本摆着妆笼彩礼的庭院被悉数换成了迎宾的桦木桌椅。

微末捧着谷酒穿过游廊时,正听到温晴玉新提的婢女叉着腰训人,“侧妃的福枣怎么还不送来?你们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这名叫素月的婢女倒比翠柳厉害跋扈许多。

百谷夜宴是为庆祝祈农节圆满落幕,但今年的仪式充满惊悚,意外频出,众人皆蔫头低语,兴致不高。

苏晚昭在上首位处如坐针毡,总觉有人不时朝她递来讽刺的目光。

她有心离席,正欲起身时就听门外有太监高唱:“圣旨到!”

微末明显看到苏晚昭的娇躯随之一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司天监正奏,祈农节皆因苏氏晚昭、温氏晴玉失仪中断,乃至天象大凶。着王妃苏氏、侧妃温氏即日起闭门抄录《祈天令》千遍,七日内上交大祭司于太庙焚祭,以安天神众怒,逾期不效,褫夺封诰。钦此!”

传旨太监话音刚落,满庭皆哗然。

山洞内的言论再被翻出,这二女恐怕当真是煞星转世,否则司天监怎会窥见天象大凶?连陛下也龙颜大怒?

赵晏合手接过圣旨,“有劳德喜公公。”

德喜哈着腰凑近道:“王爷明鉴,两位娘娘为这事儿险些在垂拱殿打起来,奴才实在插不上话…”

赵晏取出一块金砖递过去,“公公费心。”

待德喜走后,有官员壮着胆子质问,“好好的祈谷节却被王爷两位女眷搞得乌烟瘴气,还请王爷示下,我等回了郡县该如何同百姓解释?”

“不错!下官的平远县本就土地贫瘠,若此事宣扬出去,人心惶惶,还有谁愿意顶着烈日勤恳播种?”

“王爷腰缠万贯,自是不忍苛责夫人,但受苦的可全是底层百姓,王爷不能坐视不理啊!”

众人七嘴八舌,将苏晚昭与温晴玉推上风口浪尖。二女为那荣耀福女争得头破血流,如今弄巧成拙,反让自己声名狼藉。

两人被围在中间脸色涨红,温晴玉更是生生掰断了新戴的汉白玉簪。

微末躲在人后不言不语。

其实后三年栖梧国风调雨顺,不说粮满爆仓也算小有结余,只是那场暴雨惊坏了这些官员的心。

“本王每年出黄金万两。”赵晏卷起圣旨交到卫骁手中,“以供百姓田间耕种。锦澜王府愿与诸位大人共进退。”

万两?黄金?还是每年?

三年那可就是三万两,黄金!

一亩官田加上源种、租税、肥料、耕牛,每年约一两银子,万两黄金可供十万亩田地整年的费用。

整个栖梧国也没有十万亩黑土,这万两黄金根本用也用不完。

锦澜王实在财大气粗…

果然金子最能堵人嘴,众人当即愕然收声。

夜宴草草收场,三十六盏雕粟花灯尽数熄灭。

温晴玉在赵晏身后亦步亦趋,“王爷,怎能这样便宜他们?那可是三万两黄金!”

赵晏猛地止步,周身寒意令温晴玉不自觉一抖,“那不如将你焚了告慰上天?”

温晴玉一头栽进男人仿佛淬着毒的眼眸里,凉风拂动间心头不停震颤。

“你命翠柳毁那串子时,可曾想过今日?”

他想起仪式当日温晴玉用指甲去勾缠五彩丝线,若非今生那婢子伶俐,只怕早被她二人挫骨扬灰。

温晴玉被激起一身粟粒,颤声道:“我…我没有,都是那贱婢…”

赵晏心头邪火猛地上窜,螭纹玉佩在掌心摩挲翻转,“回房抄书去。”

他甩袍离去,身影转眼没入黑暗。

卫骁疾步跟上时,忽听主子声线暗哑,“带她同来。”

小侍卫无需思考,回身拎起微末衣袖几步便没了影子。


赵晏赤着脚踏进房门,正见微末俯身擦拭飞溅的汤汁。

小炉上的药罐子方才就沸腾了许久,里面熬着驱寒的紫苏姜汤。

“更衣。”

他展开双臂时襟口滑下半寸,还带着温泉里蒸腾的潮润。

微末放下素布,捧来叠得齐整的常服,赵晏闻到衣间幽幽淡淡的柏子香。

前世登基后政务繁忙,他舍了丘山薄荷,常熏的便是这提神醒脑的柏子香。

女子正垂眸为他束紧腰封,他瞧见她虎口边缘不起眼的薄茧。

薄茧沿着虎口攀上手指,赵晏眉峰微动,这分明是常年握笔之人才有。

他挑起女子瘦弱的手腕,“你会写字?”

微末右手下意识合拢,眼神带着恰到好处地躲闪,“奴婢粗笨,幼时母亲曾托米公教导过几日,写得不好。”

赵晏呼吸一滞。米公…米孚?

米孚是当世大儒,诗词歌赋、字帖书法无一不精,篆、隶、楷、草、行均有涉猎,造诣之高被世人敬称为“米癫”。

可惜米公行踪不定,便是太子想与之结交,也极难寻到其踪迹。

她说她幼时见过米公,还随之学过书法?

赵晏将人扯到桌案边,“他教你哪卷贴?”

“《苕溪诗帖》三十五行本。”微末瞥一眼小炉上的药罐子,“王爷,姜汤得趁热…”

“不急。”赵晏挑了根细小狼毫塞入她手中,“就写‘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微末握着饱蘸墨汁的狼毫,前世种种纷至沓来。

米孚年轻时曾落魄街头,偶然流浪至府门前,母亲见他可怜,便请他入府盛情款待过一餐。

后来米孚名声大噪,辗转回来报一饭之恩,母亲自幼看重学识,遂求他亲自教导了自己一段时日。

她犹记得那人身姿挺拔,常穿一袭青绿色外袍,蓄着山羊须的样子十分慈眉善目,总对她说“笔锋藏刃,字字诛心。”

可惜时光匆匆,米公离去后她便再也未与之见过了。

家破人亡后她被迫流入青楼,端茶递水外的闲暇时,她常拿着枯枝在青楼后身的雪地上反复描摹,以此缅怀亡母。

再后来青楼荡业,她无家可归,直到被苏晚昭捡回了平南将军府为奴。

前世她一心报偿救命恩情,为了给苏晚昭套上深闺千金的美名,实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在赵晏的亲王宴上,她将提前写好的小楷藏在宣纸底下,再让苏晚昭当众描摹,苏晚昭羞赧的举起小楷展于众人眼前时,连太后也夸她有米公遗风。

笔尖蓄出一滴墨汁,微末挑起腕子,将那黑珠子又吸回笔腹。

她深吸口气,许久不提笔,应是退步了许多。

看似虚浮的手,在碰到宣纸时忽而稳如千斤,米公《苕溪诗帖》中的第一首五言,她用了被苏晚昭描摹过的簪花小楷。

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赵晏瞳孔骤缩。

这字体…笔锋转折,收尾微弹,怎会与晚昭那般相似?

不,比晚昭更加细腻穷极。

米公的字帖常兼具“骨”、“韵”,眼前的小楷娟秀柔美,又透着刚劲骨力。

显然尽得米公真传。

女子已将狼毫搁回笔山,叠手退至一旁,他不禁追问,“你母亲是?”

微末心头絮絮,开口间也暗沉几分,“父亲无名,母亲也是寻常主妇,双亲都已故去多年了。”

赵晏一顿,见女子似被勾起愁绪,只得讪讪。

他提笔泼墨挥毫,在小楷后头补上“久赓白雪咏,更度采菱讴。”

两句诗一收一狂、一静一动,如在宣纸上隔江相望,柔劲相宜。

“卫骁研的墨太粗,”

赵晏幽深的眸子似闪着光,这女子给他的惊喜一次又一次,竟与他记忆中的晚昭缓缓重合。

“明日起,你来研。”



赵晏酷爱书法,尤其推崇大儒米孚。

前世苏晚昭“师从米孚”的那一手簪花小楷,为她在赵晏心中加了不少分。

苏晚昭也曾啃着米公诗集恶补,但书法并非一朝一夕练就,每有需要,她便躲在暗处替她代笔。

苏晚昭也从不敢在赵晏面前提笔写字。

微末将赵晏墨迹未干的字帖夹在垂绳上,微风拂过时宣纸沙沙飘摇,像极了前世她死后,灵堂里悬挂的灵幡。

那时她飘在空中,看见剖开的小腹被细线随意穿着,用殓服仔细遮好。苏晚昭哭得几度昏厥,穿着龙袍的赵晏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如今重活,竟万般不同了。

宣纸缝隙间,她远远瞧见临风廊下款款而来的素月。

正停在远处朝她投来不善的目光。

微末唇角勾起,温晴玉不在,素月不敢擅闯沁水阁内院。

合欢香莫名其妙出现在赵晏身上,引温晴玉起了疑。

咏荷晨起时的敲打,便是温晴玉在私下里告了状。

微末朝素月平施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她再也不是前世那个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温晴玉想用一个奴婢就将她唤去霜华院,太过想当然了。

她返回卧房将重新热好的紫苏姜汤倒进青瓷碗,素手端起往赵晏书房走去。

再路过时,余光瞥见素月还等在原地。

她权当没看到,径直来到书房门前驻足。

赵晏不喜旁人擅进书房,她等了片刻,里面才有声音响起,“进来。”

她将瓷碗放在案头,又取来火折子点燃红烛,待房中燃起昏黄的烛光时不经意开口,“奴婢方才远远瞧见了素月姑娘,许是侧妃思念王爷了。”

赵晏翻过一页书卷,轻轻嗯了一声。

她无声立在后头,赵晏手里是一本装订版的《治国策》。

书页泛黄,起了毛边的页脚有朱砂批注。

见赵晏挑起一支狼毫,她上前拿起墨锭细细研起了墨。

赵晏勤政,闲暇时便会赖在书房里。

卫骁忽然出现在门边,“王爷,侧妃唤微末前去霜华院一叙。”

赵晏头也没抬,“不去。”

卫骁却身形未动,“可侧妃要微末去绣个花样子,娘娘最爱的牡丹纹。”

赵晏放下书卷轻笑,“拿母妃压我?”

卫骁苦着一张脸,“王爷忘了,再有月余,就是国宴。”


暮色渐沉,王府库房内烛火摇曳。

苏晚昭纤细的手指抚过锦盒中层层叠放的金箔片,薄如蝉翼的金叶映着烛光,在她眸底撒下一片繁耀碎金。

她捻起一块对着烛光细看,唇角勾起魇足的笑意,“微末,你瞧这金箔可够亮?”

苏晚昭已伏在朱漆描金箱笼前挑了整一午后,早被满目瑙珀玉珠迷了眼。

恨不得将库房中宝贝悉数缝到祈服上去,便是檐角垂落的明珠络子都想拆了做裙裾缀饰。

“王妃好眼光,可这金箔太亮…”

管家手中黄铜钥匙扣盘不安轻响,他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绸缎珍珠与缠枝金叶,喉头滚动,

“祈谷节意在祈求年谷顺成,往年祈服常绣以黍稷麦菽,缀些草编穗子方显…”

“闭嘴!”苏晚昭冷目呵斥,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朱漆箱笼上峥然作响。

她将金箔贴在胸前比划,面上透着潮腻的艳红,“本妃是万民仰望的福女,怎能穿得似如农妇般寒酸?”

“温晴玉那贱人既敢肖想侧妃之位,本妃偏要教她知晓,什么才是正妃仪态!”

德妃宫里的咏荷姑姑晌午时到访,要苏晚昭为温晴玉备下“最敞亮”的东侧院,下月初三便要迎新人入府。

苏晚昭咬牙砸碎满室瓷器,十根指甲悉数崩断。

此时如受了刺激一般整个人都游走在亢奋边缘。

“王妃说的是。”

赵叔垂首退至阴影下,暗沉的眸子盯着地面再不挪移半寸。

微末捧着珍珠匣子上前,“南海贡珠虽小,胜在圆润如月,嵌在祈服裙摆上,定能衬得王妃步步生辉。”

苏晚昭抓了一把珍珠撒在案上,圆滚滚的珠子骨碌碌滚向四方,“不够!”

她突然攥紧掌心,残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要整件祈服缀满金箔!连袖口的暗纹都要用贡珠勾边!”

她突然转身揪住微末的衣襟,“若祈服不如温晴玉那贱人的华贵,我便剜了你的眼珠子镶上去!”

微末踉跄半步,面上却无半分惊惶,“奴婢听闻温姑娘的华服只用了蜀锦,金线也是寻常的赤金,怎比得上王妃的贡珠和御赐金箔?”

她弯腰将珍珠拾起,一颗颗擦拭干净,“只是金箔厚重,若缝制不当…”

“我不管!”苏晚昭忽而扯出半匹诱粉色金丝孔雀烟罗,在薄如蝉翼的料子上猛地一抓,“五日内必须缝好!”

赵叔提灯凝望两女离去的背影,忽觉那些金箔玉珠贴在这位新妃身上,堆砌出的不是满身福泽,而是催命的锦绣剧毒。

微末抱着一摞孔雀烟罗回到下人房,正遇钱嬷嬷站在院中叉腰训人。老槐树上绑着晾衣绳,素纱寝衣湿落落地滴着水,在青石砖上流出蜿蜒的水痕。

“小蹄子们皮痒了?这贡缎要搓出毛边,仔细你们一身贱骨头赔不起!”

钱嬷嬷手中撑衣杆抽得震天响,扭头看见微末,混着皂沫的湿手往围裙上一抹,“哟,野鬼终于舍得回窝了?”

墙根下捶打衣裳的婢子们嗤笑出声,

“怕是给王爷暖床暖得骨头都酥了…”

“瞧那缎子上的金线,蹭得她袖口都发亮呢。”

“作死的玩意儿!”钱嬷嬷抡起撑衣杆砸进水盆,溅得众人满脸沫子,“再嚼舌根,今晚都滚去刷夜香桶!”

微末垂眸扫过孔雀烟罗的褶皱,任由淬毒的目光将她穿透,沁水阁那两夜,倒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钱嬷嬷扯着她钻进黝黑的下人房,接过她捧着的料子扔了满塌,“这两日死哪去了?当真给王爷暖床去了?”

她解开束发红绳,乌黑墨发披了满肩,“嬷嬷觉得呢?”

钱嬷嬷嗤笑着捏她干瘪的胸部,“就你这搓衣板?给王爷当脚垫都嫌硌得慌!”

微末忽然面色潮红,被满室尘灰呛得直咳,绯红从脖领蔓延上耳尖。

钱嬷嬷伸手给人顺背,“你为你家王妃连命都豁得出去,还能存着那样的心思?那些个小蹄子,老婆子明日…”

“我当真存了那样的心思。”微末忽然抬头,眼底隐着孤白的月光。

钱嬷嬷满布皱纹的手猛地一滞,浑浊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你说什么浑话?”

她握住钱嬷嬷颤抖的双手,“若不搏,如何翻身?”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老嬷嬷反捏住她冰凉的虎口,“小姑奶奶,那男人身边可连个婢子都没有,你若惹他厌烦,只怕要乱棍打死…”

“我不怕。嬷嬷可愿助我?”

微末肃然的神色让钱嬷嬷一惊,“你说。”



次日一早,钱嬷嬷起身便看到案边缝衣裳的身影,她上前拽过她的手腕,“你跟嬷嬷交个底,当真要这么做?”

“是。”微末答得干脆。

“可王妃若发觉…”

“嬷嬷安心。”她将绣针在发间蹭了蹭,“咱们捧着她固宠,她怎会发觉?”

钱嬷嬷闻言点头,“行,那你只管顾好自己,那女人可不是什么好鸟!”

推门而出时,红日才刚刚露头。

几个婢子正猫在檐下交头接耳。

“大亮了还不起身,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她昨夜抱的那几匹缎子,怕不是从库房顺回来的…”

“烂舌头的小娼妇!”钱嬷嬷挑起衣杆砸过去,娇呼声震得晾衣绳上的绸缎簌簌发抖,“人家主子会做桂栗粉糕讨王爷欢心,你们若行,老婆子也管你们叫主子!”

“嬷嬷是说,王妃这般盛宠,全是因那粉糕?”小婢女躲过衣杆高声询问。

“我何时说过?”钱嬷嬷横她一眼,“敢僭越主子,我看你们都活腻了!”

当日午后,整个王府的女婢都炸开了锅。

王爷最爱桂栗粉糕在众女口中疯传,王妃就是因为这糕才成了福女,还得王爷万千宠爱!

“听说了吗?王妃昨日亲做的粉糕,王爷一气儿吃了三碟!”

“难怪沁水阁昨夜亥时才熄灯,原是在等王妃的糕点?”

“可不是!就连王妃的贴身婢女都得了青眼,昨儿还赏了孔雀烟罗呢!”

“方才我偷偷去了小园,你们猜怎么着?”小婢女搓着衣裳一脸神秘,“花枝子都秃了!再不下手,枯枝你们都抢不到!”

钱嬷嬷拎着捣衣杵踱过廊下,状似无意地插话:“王妃祖传的手艺,凭你们也敢肖想?你们若有本事让主子多吃半块糕饼,老婆子明日也跪着给你们浣衣!”


微末跪至太后脚边,“奴婢恭祝太后寿如嵩岳,福祉无穷。”

见是个年轻的素衣婢女,太后面色一滞,疑惑问道,“这…真是你绣的?”

“王爷可为奴婢作证。”微末将头重重叩首。

太后与赵晏对视一眼,见对方点头,震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奴婢名叫微末,幼时流浪四方,得无名老妪传授此技。”微末轻声答道。

她幼时便随母亲以刺绣贴补家用,母亲女红天赋极高,那时便隐有锁绣感悟。

前世多年后的太后寿宴,西域绣娘入宫,两方技法冲击之下,她终于突破桎梏,将锁绣加以完善并运用到实际当中。

以此给苏晚昭绣成了万寿图。

此时的栖梧刺绣大家,如皇后等人,虽也同母亲一般,但少了西域翻针技法,并未摸索出其中真谛。

锁绣含有明显的西域特色,可如今西域绣娘尚未来到中原,她无法自圆其说,索性推给无名老妪。

“好好好!”太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枯槁的手拍在赵晏手背,“晏儿许她何职位?”

赵晏答,“贴身侍女。”

“那倒好,不该埋没了这等妙人儿。”太后突然拔下头顶九鸾环翠玉簪,“这簪子哀家戴了一辈子,今儿就赏你了。”

“母后!”皇后突然出声,“玉簪是您的陪嫁,这位姑娘的身份恐怕承受不起。”

太后冷眉扫她一眼,“哀家说赏,她便承受得起。”

皇后一滞,讪讪答“是”便不再言语。

苏晚昭站在人群中,见还跪在地上的女子素手去接玉簪,心底没来由的阵阵发恨。

那感觉就像是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却生生被别人抢走。

“阿乔,看你微末姐姐多威风。”

阿乔缩了缩脖子,只当没听到。

温晴玉抚袖轻笑,“王妃眼红了?你们不是主仆情深,她怎么也没帮你绣一个?”

苏晚昭银牙暗咬,葱白的指尖狠狠抵着掌心,却只能僵着脊背杵在原地。

高台上,太后含笑抚过百鸟万寿图,命人摆在凤椅后的拱寿琉璃屏风前,好让贺寿宾客甫一踏入殿门,便能看到这只流光溢彩的白尾孔雀。

赵晏率先落座,锦澜王府的席面摆在太子与二皇子府中间,错了长幼排序,是因赵晏是除了太子外唯一被封王的皇子。

殿门下传来朝靴轻响,太子的明黄色龙纹朝服随着步伐光芒流转,四皇子亲昵地随在身侧,腰间玉带上绣着交缠的连理枝。

身后随从抬着半人高的和田山河玉雕跨过门槛,南红玛瑙嵌作的祥云间,道道水脉皆由银丝堆砌而成。

太子才一站定,抬眸便瞧见凤椅后身的浮雕孔雀。皇祖母竟拿它挡住了拱寿琉璃屏风,不知是谁的贺礼。

他扫一眼已然落座的赵晏,单膝下跪,“孙儿与四弟有幸寻得整块天然和田玉,请三百巧匠雕了三月有余,特献给皇祖母,恭祝皇祖母松鹤长春,岁月悠宁。”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太后才虚手去扶,殿外又来一顶檀木步撵,二皇子裹着素白斗篷歪在撵上,捧着松木经匣的手泛着青灰,他在仆从的搀扶下缓缓下撵,白着脸道,“孙儿手抄了皇祖母最爱的《宝华经》…”

话未说完就阵咳不止,素帕也染上一丝鲜红。对面席间的秦绾忽然攥紧腕上的药玉珠,茶盏在掌心晃出涟漪。

太后登时哎哟一声,忙唤贤妃去扶,“你父皇早说了让你留在府中,你这孩子非要逞强…”

贤妃心疼地将二皇子扶去席间,“出门前可服了药?”

二皇子落座后拂去贤妃的手,“皇祖母六十大寿,孙儿岂能安心留在府中。”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微末瞥见太后眼角有泪光一闪而过。

二皇子自幼体弱,幸得生在皇家,否则只怕早就撒手人寰了。

秦绾目光不时向二皇子飘来,后者却只顾垂眸饮茶,似是丝毫不曾发觉。

丝竹骤起,宫女排着队呈上佳酿,人来人往间微末忽然瞧见温侍郎府席上的申临风,正摇着折扇探究地朝她看来。

申临风如今已成了侍郎府座上宾,正与温朗然并肩坐在温远征身旁。

见她看过去,微微点了点头。

申临风是要参加今年秋闱的,至少在放榜以前,都不能与赵晏走得太近。

她无声垂下眸子,不做任何回应。

众皇子皆未娶妻,唯独赵晏身边环绕着莺莺燕燕。太子忽将鎏金酒盏挨过来,明黄龙纹服十分刺眼,“三弟那万寿图绣工绝艳,听说皇祖母还赏了绣娘九凤环翠玉簪?”

赵晏执杯去碰太子盏底,“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笑道,“不知那绣娘今在何处,何不让为兄也见见这位巧手佳人?”

赵晏垂眸盯着太子干涸的酒盏,忽而轻笑,“太子殿下上月才为扬州瘦马闹出风波,如今又要讨绣娘?”玄色织金袍角压上太子龙纹衣摆,“当心明日言官又参你一本风流债。”

太子浑不以为意,指着宫女再将掌中酒盏斟满,仰头饮尽时,忽然看向赵晏身后,“三弟素来不用婢女近身,今日这小妮子倒是新鲜。”

他挑手去碰微末袖口,却被径直躲开,“这婢子莫不是有什么大本事?否则怎会入了三弟的眼?”

苏晚昭攥着金盏的手蓦地一僵,酒汁染红了翠绿娟帕。温晴玉摇着泥金团扇凑近嗤笑,“姐姐可瞧仔细了,这才叫会咬人的狗不叫呢。”

赵晏酒杯重重搁在桌案上,惊得路过的宫女手心一紧,“比不得东宫,个个都是会跳掌上舞的貌美女姬。”

“三弟想要?”太子又凑近两寸,“不如明日为兄挑个最好的,跟你换这素净女婢如何?”

赵晏眉角骤然冷厉,看过去的眸光也染上寒霜,“不如何。”

太子忽然心头一动,眯起狭长的凤眸,“三弟拿监考官换回来的人,莫非就是她?”


祈农节前一日,苏晚昭终于被解了禁足。

赵晏似对她再厌恶一分,始终未曾露面。

九丈高台已搭建完毕,众人需在今夜前往鹤鸣山上的斋舍过夜以显诚心。苏晚昭作为福女更要点香焚烛、沐浴净身。

虹霓院门被缓缓打开,露出苏晚昭蜡黄颓败的脸。

她冲来一把攥住微末,“王爷有没有原谅我?”

微末反握住她汗湿的手心,“王妃安心,王爷早就念着王妃了。”

“当真?”

她将人扶回房中点妆,柔声安抚,“王妃是正妻,王爷怎会当真冷落?前日不是还特意命人送来了虫草阿胶。”

“那阿胶是王爷给我送来的?”

微末轻声答是,将她薄唇点成张扬的艳红。

苏晚昭的眸色终于见了亮,扒拉着首饰盒仔细挑拣,点翠金凤流苏、玉簪在她指尖不停翻飞,最终选定了一根素绿的翡翠步摇。

皇后派了德妃全程督察祈谷仪式,众人须先前往宫门外等候德妃仪驾。

微末替苏晚昭收拾好细软,才终于在起程时见到了一袭玄色冕服的赵晏。

她泪色盈盈,男人却只淡淡扫过。

宫门前,苏晚昭紧紧跟在赵晏身后,翡翠步摇坠着的小珠随着呼吸轻颤。她今日特意换了德妃赏的紫纱云锦襦裙,银纹袖口却总像短了三分。

禁足这些天,竟连身量都萎缩了似的。

“王爷…”她第三次去扶鬓间摇摇欲坠的步摇,忽被一阵鸾铃声惊退。

德妃的八宝仪仗缓缓抬出宫门,鎏金辇顶映着夕阳绚烂华贵。

温晴玉忽从轿窗探出头来,白皙面容描着好看的远山黛,一眼便瞧见人群中的苏晚昭。

她眸光发冷,指尖也紧紧攥着。

“儿臣参见母妃。”

赵晏的嗓音比平日还要肃然三分。

众人跟着伏跪,苏晚昭紧张之余鬓间的翡翠步摇竟叮当摔在地上。

德妃在仪驾中抚着温晴玉腕间的珊瑚串,“王妃见了本宫,似是很不开心。”

苏晚昭慌忙拾起步摇插回发间,“晚昭见了母妃,高兴还来不及…”

“是么?”

德妃隔着纱帘望着她,眼中说不出的烦恶。

温晴玉适时挎起德妃小臂,矫柔撒起了娇,“娘娘说笑了,苏姐姐可是正妻,怎会不喜亲生的母妃,偏要讨好旁人去?”

苏晚昭前些日子进宫谢恩时,明显待皇后更加亲昵,温晴玉是故意踩着痛处,好叫这对婆媳彻底反目。

德妃拍拍温晴玉手背,“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本宫也安心了。”

温晴玉巧笑欲答,就见赵晏自顾将人拉起,“时辰不早,母妃请上路。”

德妃察觉出儿子不悦,摆手间仪驾便缓缓朝着城外行进。

九丈高台名为云栖台,建于京城外的鹤鸣山颠,山脚下是锦江支流蜿蜒而过。汉白玉台阶两侧立着状似白鹿的金身神兽夫诸,寓意地谷丰收。

栖梧国地处盐碱地带,肥沃土壤少之又少,先祖极重农耕,三年一度的祈农节便极为隆重。

德妃在温晴玉的搀扶下迈上玉阶,百官跟随在后。这汉白玉共有上千阶,众人须一气儿攀至半山腰处的斋舍才能歇脚。

苏晚昭死死攥着赵晏的半截衣袖跟在德妃身后,指节泛白如纸。紫纱襦裙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她微微发颤的鞋尖。

微末扶住她手臂,她整个身子都软靠过来,似足有千斤重,令她微微喘息。

温晴玉故意落后半步,金线蜀锦红裙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她目光在那手背上扫过,“姐姐这是软了骨头还是破了胆?叫人瞧见岂不丢尽王爷脸面?”

苏晚昭咬着唇,绣鞋踩在玉阶上咯吱作响,“我…我只是畏高。”

“畏高?”温晴玉忽然拔高声调,故意碾过苏晚昭拖地的裙尾,“这里便畏高,上了九丈台又该如何?”

她忽然抬手捏住苏晚昭下巴,染着赤红寇丹的指甲几乎嵌入肌肤,凑近讽道:“若只有这般胆色,不如立刻滚回虹霓院绣花!”

“与你无关!”苏晚昭猛地挥开她的手,温晴玉趔趄着栽进翠柳怀中,腕上的玛瑙玉镯磕在栏杆上崩出裂痕,下一刻便化成碎渣散落在地。

她看到翠柳腰间悬着的羊绒荷包。

四周官员纷纷侧目,只道这二女争锋的戏码是不是选错了场合。

微末垂眸步步攀登,苏晚昭的身躯在她掌上骤然绷紧。温晴玉脾气火爆,又是众星捧月的嫡女,万不是苏晚昭这等怯懦性子能应对的。

“这镯子是娘娘今晨才赏我的,你竟敢将它磕碎!”

温晴玉一把扯住苏晚昭,整个人群都随之停滞下来。

苏晚昭被拽得踉跄,鬓间翡翠步摇也歪歪斜斜,“分明是你…”

“我如何?”温晴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不依不饶,“我好心关怀,你却故意毁我玉镯,岂不是当众打娘娘的脸?”

“玉儿。”德妃在首位驻足回望,“一个镯子而已,算了。回本宫身边来。”

“可是她…”温晴玉涨红着脸不肯离去。

“回去。”赵晏忽地甩袖,苏晚昭没了抓手再被掀退。

见男人面露不悦,温晴玉这才跺脚掠过苏晚昭身侧,鞋尖狠狠踩住那裙尾,不忘压低声音道:“姐姐可得撑住了,若是从九丈台上摔下去,怕是连骨头都捡不齐呢。”

苏晚昭忽而站直身子,身躯在风中微微摇晃。

微末瞧着她惨白的侧脸,想起前世苏晚昭站上高台接受万民朝拜时的傲然模样,此刻的瑟缩倒显得荒唐可笑。

山风掠过耳际,她听到自己心底一声讥诮的叹息。这二女夺夫的戏,倒是比前世更有趣了。

赵晏忽而环抱住苏晚昭腰身,掌心扣住她的缀花腰封往石阶上送,苏晚昭热泪含在眼眶,“王爷…”

“莫再出声。”暮色将男人的侧脸淬成剪影,点燃了苏晚昭眸底燎原的星火。长睫忽闪着凝出一滴清泪,唇角是抑不住的狂喜之色。

赵晏余光却紧紧锁着身后那抹身影。方才转身时,恰瞥见她低垂的额角,细密汗珠凝在碎发间,瞧着再晃一晃便要碎了。

他这才发觉晚昭一直重重压在她身上,她每走一步,承受的都是两个人的重量。

那身量单薄的连影子都透风,再被多蹭半步,怕是就要碎成齑粉。


翠柳踮着脚闪身而入时,微末警觉地从假寐中睁眼。

她刻意将呼吸压得绵长,感知到有人摆手在她眼前晃了三晃。

腰间羊皮荷包在潮湿的晨早散出膻气,只是翠柳日夜佩戴早已无知无觉。

劣质茉莉香薰充斥满斋舍,外间窸窣传来剪断五彩丝线的咔嚓声。她背靠门板突然呓语,惊得翠柳手中银剪险些落地。

茉莉香裹着未鞣制的羊皮膻味,交缠出强烈的酸腐气息。翠柳显然也闻到了,缩着鼻尖不停吸气。

许是这味道令她极为不安,银剪与红烛尚未放回原位,翠柳就仓皇而逃。

她撑着地面起身来到案前,扒开南珠便见到断裂的彩线被铜丝虚缠着,已被灼得只剩细微一缕,铜丝上满是被烤黑的痕迹。

微末唇角扯出冷笑,如此拙劣的手段,前世的苏晚昭只顾蹂躏她,丝毫都不曾发觉。

她将珠串轻轻放回原位,又把裁剪荷包时剩下的小块羊皮丢进香炉,才返回床榻将人唤醒,“王妃,该起身了。”

雀鸟帐幔被掀开半寸,苏晚昭睡眼惺忪地尖叫,“什么味道?”

“这香怕是受潮了。”微末佯装开窗散味,却故意将香炉盖子裂开一道缝隙。

“我的祈服!”苏晚昭赤足奔向衣柜,将缀满金箔珍珠的祈服掏出来一闻,满鼻的酸腐味冲得她连连作呕。

这气味即便开着窗也缭绕不散,直到她替苏晚昭插好最后一枚珍珠璎珞,依旧刺鼻难忍。

辰时天边还挂着暖阳,若非重活一世,怎样她都不会想到,一个时辰后竟会有一场昏暗的狂风暴雨。

德妃已携众女等在院中,百官也随赵晏在院外驻足。福女斋舍门扉洞开时,苏晚昭那件华贵耀眼的祈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袖口缀满珍珠,裙摆也贴着鎏金箔片。

“你这祈服…”德妃话音未落,浓烈的酸腐味就如毒瘴一般直冲鼻尖。

众女取下丝帕掩住口鼻,德妃雷霆怒斥,“苏氏,你竟敢秽染祈谷圣仪!”

“不是…不是我。”苏晚昭慌乱摆手,指甲不慎勾住胸前珠串,摇晃间珠串突然应声崩裂,浑圆的小珠骨碌碌滚向德妃裙摆。

“怎么会这样…”

场面瞬间如鬼一般静谧。

赵晏踱步院外进来,正见苏晚昭瘫软在贡珠堆里。

檐角铜铃撞在肩头不安颤动,他指尖按住铃舌将整个人都隐进阴影。

前世珠串落地时,那婢子被按在满地珠玉上掌嘴。今生他倒想亲眼瞧瞧,好好的串子究竟为何突然崩断。

死寂中,温晴玉的莲纹广袖忽然带起疾风,她快步上前佯装质问,“苏晚昭,你竟这般倒反天罡,是想置娘娘于死地吗!”

鎏金护甲却径直捞向苏晚昭脖颈。

她急着取回证物——被翠柳烤黑的铜丝此时还悬在这贱人颈间。

可铜丝在她眼前一晃,转眼就到了身后婢女手中。

温晴玉突然俯身作搀扶状,“莫不是姐姐以次充好?”右手却借着宽袖遮掩,指甲猛地刺向微末握丝线的手。

赵晏掌心一紧,就见那女子顺势踉跄,将丝线绕上苏晚昭腕间,“王妃明察,昨夜门窗紧闭,丝线上怎会缠有铜丝?”

苏晚昭这才恍觉,低头看去,铜丝表面竟还覆着一层熏烤后留下的焦黑,丝线断裂处也蜷缩着卷起。她一把扣住温晴玉手腕,“是你做的手脚!”

温晴玉却猛地将人掀翻,“苏晚昭,是你命格带煞触怒天神,何故陷害于我?”

苏晚昭踉跄着将铜丝举过头顶,“天神会将铜丝烤焦?”

“哼。”温晴玉冷哼,“那倒不如问问姐姐的贴身婢女,妹妹昨日可是一直侍奉在娘娘身侧,未曾离开半步。”

赵晏拇指无意识摩挲起腰间玉佩。她是最末等的蝼蚁,在温晴玉的指控下,若无力自证,眼下便是死局。

他正欲抬步上前,就听苏晚昭颤着声质问,“昨夜我睡后,你做了什么?”

摩挲玉佩的手指突然发力,金线络子尾端随之微微震颤。前世这丫头为护她几度濒死,她竟如此不辨忠奸?

“奴婢将王妃扶上床榻,便靠在门边浅眠。”微末垂首伏跪在青石板上,发间凝着晶莹的晨露。

“空口白牙。”温晴玉刻意抬高声量,“谁能作证?”

“不需作证。”微末突然转向人群末梢,“奴婢醒时,恰见翠柳姑娘掩门离去,”余光扫过温晴玉骤缩的瞳孔继续道,“今晨便起了这酸腐味。”

翠柳手中娟帕忽然飘落,羊皮荷包在腰间轻晃,“你…你血口喷人!”

德妃身侧的掌事嬷嬷闻言缩动鼻翼轻嗅,却被主子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温晴玉指节骤然泛白,就见微末垂目低语,“奴婢依稀记得,翠柳姑娘来时也戴着这个羊皮荷包。”

翠柳慌忙扯下荷包欲藏,脸色煞白惊慌争辩,“不是…”

手指颤抖间荷包应声坠地,苏晚昭大步上前,拾起放在鼻尖轻嗅,浓烈的酸腐味呛得她接连咳嗽。

“上山时我便见你这奴婢十分金贵这污遭东西!就是她将我房中染的酸臭无比!”苏晚昭将荷包重重掷在温晴玉脚边,“你还有何话说?”

温晴玉眸光流转,扬手猛地抽在翠柳侧脸,“好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定是你背着我擅自行事!”转头又对德妃福身,“娘娘明鉴,玉儿管教不严…”

“好了。”德妃轻柔将人扶起,“既是奴才背主,打死了事。”

“不…不要!是姑娘让我去的!都是姑娘…”翠柳手指紧抓地面,极力抵抗着侍卫的拖行。

“还敢污蔑主子?”德妃蹙眉冷斥,“骨头也扔去山谷里喂狼!”

翠柳被拖出院门的哭喊还未散尽,德妃却已柔目转向温晴玉,一切行云流水得似是有备而来,“既是昭昭福薄,便由玉儿代行祈礼。”

苏晚昭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残破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骨节滴进砖缝。

“玉儿定不负娘娘厚望。”温晴玉屈膝拜礼,起身时抚过鬓间的赤尾凤钗,那是她及笄时德妃所赠。

众人退去,独留苏晚昭愤恨立在院中,温晴玉灿笑着上前,朱红裙摆轻轻扫过微末手背,“姐姐的狗,倒比姐姐伶俐些。”

赵晏玉佩在掌心转了三转,待众人转身之前拂袖而去。

微末起身时,正瞄到月门外随风而动的玄色袍角。

那身影,是赵晏?


德妃喉间似被堵着一块铁疙瘩,赵晏却起身拂袖离去,“儿臣谢母后赐药。”

她颤抖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心底说不出的失望寒凉。

他是转了性子还是要紧那奴婢?若为他挡箭的是旁人,他是否也会这般跪在皇后面前求药?

咏荷撑着德妃小臂,主子身上的震颤清晰传来,她低声劝道:“娘娘莫要动气,王爷如今重情,不正是娘娘希望的?”

德妃狠狠攥住咏荷指尖,“高处不胜寒,本宫是希望他能近人情些…但他的情若独独只给一个女人,便是要命的软肋…”



锦澜王府忙翻了天。

赵晏走后不久,太医院十六位太医悉数进了府,围在沁水阁的卧房外低声议论,没一会儿又变成了高声争执。

“胡闹!这毒明显是内热之症,五味子如何能解?”

“什么热毒?你没见那姑娘全身发冷,抽搐痉挛?”

“剧毒攻心,自是有此症状!”

周济安捶打桌案听得冷汗直冒,他取来压箱底的万年口参才堪堪吊住那姑娘性命,锦澜王进宫许久,为何还不见回来…

“都闭嘴!”他拂袖起身,“先拔箭!”

“万万不可!”陈擎子快步将人拦住,“没有龙血灵芝,我等没有万全把握啊。”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可毒源留在体内,若王爷日落前仍不回府,这姑娘必死无疑…”

“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搏,说不准她求生欲强烈,就扛过去了。”

卫骁捏着佩剑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心情随着太医们的话上蹿下跳。

他不时往院门张望,王爷不在,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赵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边,卫骁猛地从地上窜起,“王爷!”

本来吵嚷的太医也一并望去,周济安只觉双眼干涩酸痛,终于将这瘟神盼了回来。

众人随着赵晏步入房中时,钱嬷嬷正颤手端着茶盏递到微末嘴边,“丫头快醒醒,别学我那没良心的闺女…”

赵晏将龙血灵芝抛给周济安,“找人去熬。”

周济安徒手接过如烫手的山芋,血色灵芝在他怀中转了几转,锦澜王竟真的将这宝贝要了出来?

他抚着赤红的菌盖竟一时不舍得转手。

“拔箭。”

赵晏沉闷的声音惊了他一跳,他忙将灵芝交给陈擎子,来到塌边。

女子突然弓身呕出黑腥的血,周济安将人翻转,单手握住箭杆。

“按住她!”

钱嬷嬷哆哆嗦嗦按在肩头,女子却因剧痛不停抽搐,赵晏拂袍上前,“我来。”

周济安深吸一口气,“这种箭矢一般都有倒钩…王爷定要按住。”

赵晏指节发白地扣住她单薄身躯,虎口处突如火灼般发痛。

女子扇骨处的黑色纹路从伤口缓缓蔓延,一路往心脉而去。

前世他不过虎口中箭,脏腑就如同被啃噬般剧痛难忍,剥皮剔骨的折磨险些让他举刀剖了自己胸膛。

如今这染毒箭矢却生生插入她后肩,险些将人贯穿。

周济安手握箭杆偷瞄赵晏神色,对方不开口,他不敢轻举妄动。

女子似有所感,长睫微颤间缓缓睁眼,她忽然拉住赵晏小指,眼底似都漫起黑紫色的光。

“马…马齿苋…”

声音太过微弱,钱嬷嬷滚着泪问:“丫头说什么?嬷嬷没听清…”

赵晏见人再次昏厥,骇浪在胸口铺天盖地般旋转,他暴怒喝道,“拔!”

周济安握住箭杆的手紧了紧,屏住一口气突然发力,倒钩箭矢溅着黑血猛地拔出,黑紫色的瘀血四处飞溅。

女子身躯随着力道忽然痉挛,小小一团弓缩在塌上不停地发抖。

“快…止血药!”

几个太医手忙脚乱地上前,将床榻围得密不透风,药粉一层层叠撒上去,黑血却仍流了满塌。

“失血太多,快取羊皮线!”

“发热了,快备热水通体擦拭!”

“指甲发黑,解药不对症!”

直到陈擎子捧着灵芝赤红的药液灌入女子口中,众人悬在喉间的心才稍微落了地。

但龙血灵芝只能暂时吊住性命,想将人彻底救活,还得马不停蹄地调配解药。

世间剧毒万千,除鹤顶红与砒霜等天下尽知的,其余杂毒均得对症调配。

亥末微凉,赵晏阖目端坐在外间暖塌上,螭纹玉佩在掌心不停翻转。十六位太医仍在院中争执不休,赵晏抬手招来周济安,

“马齿苋是何物?”

周济安皱着眉思索,“一种野菜,性凉味酸,《纲目》记载有解毒之效…”

赵晏眉峰微动,方才她醒来,口中念叨的就是马齿苋。

“就拿它做药引。”

周济安一惊,“王爷,此物寻常,解毒效果堪忧,若耽误了病情…”

翻转的玉佩在掌心忽然顿住,赵晏捏住螭龙双尾的指节惨白如纸,“捣碎外敷,取汁入药。”

周济安还欲再劝,赵晏却冲门外低喝,“卫骁!”

卫骁跑动间甲胄撞上剑鞘叮当脆响,“王爷。”

“将全城的马齿苋都给本王搬回来。”

“是!”

她中途苏醒,生死攸关之际绝不会无的放矢。



满城都开始抢一种名叫马齿苋的野菜。

无论多少,只要抱到锦澜王府门前,都会被悉数收下。

价格也高得离谱。

京城外有座低矮的药山,采药人每日上山时,名贵药草看也不看,专挖叶片扁平的马齿苋。

回春堂掌柜拍着大腿后悔,“昨日有个姑娘买了一筐,我只收了她五钱…”

如今那野菜价格成倍往上窜,掌柜估摸着那么大一筐,至少能卖五两。

守城兵将消息灵通,见有人背着药篓装着马齿苋,搓着手指连过路费都要多收一两。

风波闹了三日,王府突然放出话来,马齿苋够了,再来者不收。

黑商拍着药篓哀嚎,望着成山的野菜欲哭无泪。

坊间交头接耳流言四起。据说是锦澜王新结识个红颜知己,前些日子有人亲见他带那女子同游锦江,却不知为何中了毒。

马齿苋便是拿来给这女子解毒的。

而如今再不收,便是锦澜王要救的人,醒了。


两女皆被禁足,微末倒整日清闲得无所事事。

明日便是端午,前世两女曾随赵晏锦江泛舟。龙舟行至江心时,三只毒箭忽然破窗而入。

那箭速度极快,赵晏下意识避开心口三寸,淬着毒的箭尖却凌风贯穿他的虎口。

剧毒触之则入肌肤,龙舟尚未靠岸人就失去了意识。

赵晏中箭昏迷,女眷群龙无首,太子几番前来探病,却暗中将死士插入王府。

直到第七日天刚破晓,赵晏撑着病体斩杀了潜入书房的死士,拎着血剑在前厅坐了一宿,那些人才仓皇退出府去。

此毒强横霸道,中毒后脏腑如被虫蚁啃噬般剧痛难忍,三日内若不解必死无疑。

太医们手段用尽,加之赵晏求生强烈,竟叫他生生扛到七日。

可灌下去的药太多了,早已不知究竟是哪一味起了作用。

微末坐在下人房里思忖。

她幼时曾与隔壁郎中学过几日医术,略通药理。

毒素入体后直奔肺腑,致口唇青紫呼吸促狭。太医心有顾虑不敢下猛药,所用的名贵解药太过温和,效果极弱。

而路边最寻常的马齿苋性凉止血,清热解毒,反是最能中和热毒,使毒邪外出。

那时她偷偷将马齿苋捣成泥状混入赵晏软粥,或许真是这随处可见的野菜起了作用。

今生两女禁足在院中,不知明日赵晏还会不会出门泛舟。

她思虑片刻后起身,无论如何,马齿苋总是先备上一些好。

她拎起竹篓从偏门离府,街头转角那家回春堂的掌柜从不缺斤少两。

“姑娘,你要的马齿苋,一共五钱。”

微末从伙计手中接过竹篓,点到最后三枚铜板时,街对面突然爆出撞破门窗的碎木声。

药铺伙计踮着脚张望,“准是温家那个混世魔王又闹起来了!”

温家?

微末心思一动,也来到门边驻足。

人群中,一个锦衣少年正被粗犷汉子举着门板砸向腰背,嘴里还在不停叫嚣,“我姐是锦澜王侧妃,你们敢打我!”

果然是温晴玉那嗜赌成瘾的胞弟,温朗然。

赌场打手揪住他衣领狠狠贯在石阶上,“狗屁的侧妃!谁不知道她命煞,云栖台都被她毁了…”

“造孽啊!”回春堂掌柜出现在微末身后,跺着脚哀叹,“温家小子这月赊了老朽八十两银子的安神汤…这可如何是好?”

微末问,“这人经常来赌?”

“对!”掌柜恨声答,“早先不日日来,这不姐姐成了锦澜王侧妃,这小子都在赌坊泡了七日了!”

她再往人群里看去,温朗然衣衫不整地瘫坐在地,朝转身离去的打手吐了口血水。

人群交头接耳地渐散,少年踉跄着起身时,忽被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拦住去路,“公子疼不疼?”

“滚滚滚!”

温朗然抬脚欲踹,却被乞丐灵巧躲开。微末瞥见阳光下一抹刺目的光转瞬即逝。

乞丐偷偷往少年手里塞了个金锭子。

“我有钱,他们却不让进…公子拿着这锭子带我进去,我保公子今日能连本带息的赢回来…”

“你会出千?”温朗然反扣住乞丐脏兮兮的腕子,又突然摆手,“不行不行!被发现了他们定会打死我。”

乞丐凑近他耳语,温朗然眸光渐渐发亮。

微末将未点完的三个铜板送到掌柜手中,自顾提着马齿苋往锦江边走去。

赌坊内突然传来温家少爷癫狂的笑声,“再来!今日定要赢回那尊汉白玉观音!”

温朗然嗜赌如命,不出半载便会拖着整个温家下地狱。届时温母为救子大肆敛财,会成了压倒侍郎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午前的锦江安然静谧,停泊着的画舫也仿佛褪去满身华丽,沿江只有几个鱼摊正在叫卖。

她来到江边远望,江心那处影影绰绰的水亭就是赵晏前世中箭的地方。

毒箭是从岸边射来的,刺客当时就藏在这片人来人往的酒楼客栈中。

她顺着江流踱步,江风吹起酒旗翻飞作响,连二楼雅间的雕花窗也被遮挡,这藏身之处实在隐秘,倒不好寻找。

她将竹篓放在鱼摊前,挑起一串铜钱递给贩鱼嫂,佯装捡起几条肥美的银鳞,“嫂子可知哪处能瞧尽江景?”

鱼嫂接过铜钱眉飞色舞,“你们这些年轻的,就爱寻些刺激。喏——”

她指向身后远处,“后头废塔楼。前朝观星用的,如今就剩些野鸽子落脚了。”

“姑娘,鱼头给你剁了不?”

鱼刀砍在案板上沉闷作响,微末浅笑颔首,“好。”

待来到塔楼脚下,日头正顶在当空。

她扶着发锈的铁栏登上旋梯,每走一步悬空的楼梯都吱呀轻响。

确定了毒箭射出的方位,到时便能多些防备。

脚下青苔滑腻不堪,待她蹒跚来到第三层缺口,发现此处正对准江心的八角水亭。

视野竟宽阔的毫无遮挡。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小丫头品味不错,与我一样喜欢在这儿看江景。”

微末一惊,转身时不慎踢翻竹篓,才洗刷干净的银鳞顺势滑进脏污的青苔里。

那人衣衫褴褛,大喇喇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一只眼从蓬乱的发缝里瞧过来,看不清面容。

微末定了定神,发觉这人竟是方才拦住温朗然去路的乞丐。

此时他手里正拿着个葫芦酒壶,周身散发着油腻的肉香味。

看来当真帮温朗然赢了不少钱。

乞丐撑着地面起身,也来到缺口处对着江心远眺,他猛地灌口烈酒,“想我申临风半生苦读,如今竟为了口腹之欲去做那等下九流之事。实在可悲…可叹!”

微末心头一紧,申临风?

是日后那个官至丞相的申临风?

对方蓬头垢面,她竟一时没认出来。

她试探着开口询问,“不知公子哪里人士?”

申临风苦笑,“一路从姑苏落魄而来,盘缠早已用尽…”

他忽然攀上半高的泥石围墙,耷拉着双腿坐在上面,虚扶石壁的手也扬在空中,“不如就此离去,免得丢尽夫子声名。”

他张开双臂闭着眼,脚跟却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发力。身旁那女子一声不吭,半句也不曾相拦。

再睁眼,这女子竟已提着竹篓转身离去,“你这女子,怎的丝毫不同于旁人?”

微末停下脚步,抚了抚被江风吹乱的碎发,“公子一心想求死,我劝也无用。若不想,自不用我劝。”

“哎?”

申临风翻身落地,正欲抬步追上,女子却已步下旋梯,“若当真走投无路,可去礼部温侍郎府碰碰运气。”


茶楼在沉寂少顷后,又在说书人天花乱坠的胡扯中被点燃了激情。

人群不时爆出哄堂大笑。

她在堂下坐了许久,听到的始终都是众人嬉笑着打趣赵晏,这样的玩闹之词再加上千年狐狸的加持,用不了多久定会销声匿迹。

皇后应是万万也没想到,众人的侧重点根本不是赵晏宠婢灭妻,而是她这只千年狐狸实在道行高深,将锦澜王都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所然。

心头稍定,她兴致缺缺,便想起身回府。

或许是满堂都无人离去,她才一起身,就被说书人逮个正着,“这位公子,你觉得老夫方才所说,是也不是?”

他好容易将众人情绪推上高潮,怎能允许有人提前离席?

若让这小子踏出大门,整个茗香楼的风水定然倾泄,会源源不断有人跟着离去。

微末身子一顿,只觉满堂宾客都朝她看来,她转回身,果然见说书人正定定地等着她答话。

可她根本没听对方方才说了什么,如何知道是也不是?

她胡乱应了声“是”,便径直往大门走去。

谁知方才说崩云笔的青衫书生突然快步下台,扯住她的手腕就往回拽,“在下看公子饱读诗书,必定能给大伙讲明白这崩云笔!”

书生额上全是冷汗,他从没见过米公,哪里知道什么是崩云笔,方才在台下他不过是乱说一气,被请上台只觉心脏狂跳,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二楼上那佩刀的汉子看起来凶悍无比,他可不想横尸在这茶楼里。

只好抓个倒霉蛋,替他挡一挡。

微末被大力扯着,一步踏上了台。

“我不识字。”她冷冷撩下一句就欲再次离去。

青衫书生却突然瞥见她的虎口,一把钳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你胡说,不识字怎会有行笔的薄茧!”

微末眉眼立时染上一层寒霜,这书生想找人挡刀,将二楼那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怕死,何故非要拉着我一起下黄泉?”

书生脸一红,突然被说穿心事,心底莫名的发虚。

微末狠狠扯走手腕,径直往台下走去。

“哎呀,这不是微末…吗?”

微末已半步踏出高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太子?

他何时解了禁足?

不过转念一想便也明白,高昌使团即将抵京,当朝储君自然不能被禁在东宫。

他未说姑娘,便是看到了自己的男装打扮。

她遥遥往二楼雅间看去,就见太子正穿着一袭青色常服趴伏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赵柯罗的雅间就在太子对面,这二人是约好了在此处相见?

前世她困于深宅,此时正是为证苏晚昭清白,被赵晏打得奄奄一息之时,倒不知太子与赵柯罗私下也有往来。

“是太子殿下!”

有人认出太子,顿时高呼一声。

堂中人整齐跪地,只剩微末还立在那里十分显眼。

青衫书生离她最近,扯了扯她水蓝色衣袖,低声提醒道,“这可是当今太子,你还不跪,不要命了吗?”

“不必扯她。”太子轻笑着开口,“这可是米公亲传弟子,见了孤,可以不跪。”

“什么?”

“米公弟子?”

“米公弟子不是锦澜王府里那个奴婢吗?可这人分明…”

众人面面相觑,却在看到微末白净的脖颈时突然噤声。

这分明是个女子啊!

“她就是锦澜王那个侍婢!”

有人认出微末大喊一声,满堂齐整地倒吸凉气,这就是那只千年狐狸?

方才他们似乎哄笑着一直在骂她…

满堂茶客抖若筛糠,只要她给锦澜王吹上几口枕边风,他们这些人,只怕个个都要身首异处,一个都逃不掉。

妄议当朝皇子,他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货商手中的承恩链“啪嗒”一声落地,方才他还骂这人穷鬼。

店小二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方才他还暗示对方散场后随他去寻舞妓。

说书人低着头全身一抖,我的妈呀,方才他为了鼓动气氛,说了老多污言秽语。

三人欲哭无泪,只觉小命就要休矣。

微末站得笔直,不含一丝情绪的原地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随着她话音落下,堂下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噼啪声,不知是谁接连撞翻桌案,将桌上瓷盏撞了满地。

太子拿着一面玉骨扇轻摇,“多日不见,微末姑娘还是这么从容自若,怪不得三弟喜欢你。”

紧接着又朝对面雅间喊了句,“柯罗兄,你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这儿,怎么还不现身一见?”

天字号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转出个异域装扮的男子。

这男子同样深目高鼻,但交领短袍明显比方才那名随从名贵许多,前襟上的花纹也不再是普通的石榴,而是用赤金丝线精绣的狼纹。

他的汉话十分流利,扫一眼堂下微末,见只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子,才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莫要说笑。”

“孤从不说笑。”太子直起身,“不如微末姑娘当场展示一番,也好叫大皇子见识见识我朝风骨,如何?”

微末屈膝一拜,“奴婢方才来时,灶上还煨着王爷的药,若回得迟了,王爷恐会亲自来寻。”

“拿三弟压我?”太子嗤笑一声,“你怕是还没搞清楚,孤与他谁大谁小。”

“在奴婢心里,王爷最大。”她提步下台,边离去边说道,“太子殿下才解了禁足,应好生听曲享乐,莫再重蹈覆辙。”

她并非故意挑起对方怒火,只是太子早成劲敌,便是她伏跪求饶,此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若不言辞激烈,今日恐难脱身。

太子果然怒火中烧,暗骂这女人竟敢当着高昌大皇子的面提起他被禁足一事,羞恼之下大声喝道,“你给孤站住!”

微末却脚步未停,“奴婢还有要事,恕难从命。”

她快步疾走,只要出了大门,太子必定不敢当街动手。

赵柯罗忽然大笑,“你当真是栖梧太子?竟被这小女子如此轻视。”

被高昌皇子当众嘲讽,太子更是气郁不解,鼻腔登时传出冷哼,“那就让柯罗兄见见,孤的雷霆手段。来人——!”

微末距门槛仅余半步之遥,却突然被几个持刀侍卫拦住去路,长刀抽出剑鞘,个个泛着寒芒。

她转身怒目,“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缓步踱下旋梯,“孤想留下的人,还从未插上翅膀飞走过,你也不例外。”

百人大堂突然寂静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挤在墙边,冷汗不知觉的往下流。

就听女子清声说道,“太子若求字,改日奴婢便送去府中。若想擒人,这百余双眼睛看着,还是三思。”

“哦?”太子浑浑笑开,“不知孤该三思什么?”

微末却脊背挺直,正面对上太子玩味的目光,“一思堂堂储君却踏足三教九流之地,二思包藏祸心使兄弟阋墙,三思与高昌大皇子私下会面…”她目光骤然凌厉,“有通敌叛国之嫌。”

太子喉头一滞,竟被女子说的心底发虚,他才抬手指着她,“你竟敢…”

就听门外忽来一阵马儿嘶鸣。

“皇兄的刀若再指着我的人——”

赵晏劈手夺过侍卫手里的刀,翻转间“铮”的一声钉入太子靴前半寸,“休怪臣弟不顾君臣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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