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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你这个陛下...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5 10: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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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你这个陛下...

《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

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舅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舅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舅,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朕再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舅,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码字写到一半突然有些话想说,干脆提前感言吧。

一、关于作者。

开门见山,不是什么大神马甲,这是我第二本书,第一本玄幻脑残跟风文。

写了四十万字,虽然成绩不错,但因为身体问题,无奈切了,回过头的时候,追读已经掉完了,于是无限期停更了。

之后便构思了这本历史文。

作者看网文很早了,第一本书忘了那一年看的了,名字叫天辰,被开后宫收女惊讶坏了。

之后好像是斗破苍穹,那时候的我看的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网文的魅力。

后面基本上每一本爆火的小说我都看过,历史文更是某段时间的最爱,从新宋、宰执天下、临高等等。

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一度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可惜,那时候忙着考插班生,后面又在刷绩点,终究没能动笔。

也就到了这两年,工作年限上来了,有了变动后,清闲了很多,平时除了开开会没什么别的事。

作者又是一个表达欲比较强的人,恰好我对象说起脑残文,我不屑一顾。

她说那你写一本,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开头内投起点。

有些意气用事,却也开了扇门。

上本书断更的时候,我还在住院,就想着下本书写点自己喜欢的,哪怕没什么噱头也没关系。

然后就写了这本书。

很开心有这么多读者喜欢。

二、关于成绩和感谢。

这本书能有现在这个成绩,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内投几次都没过,说是没噱头。

看过我第一个单章就知道,那时候试水加入库,两个推荐涨一百个收藏,四轮推荐,每一轮吸量都只有平均线一半。

好在后面来了智能推,开始给我精准推送喜欢这一类文的读者,数据慢慢就好起来了。

第四轮推荐的时候,编辑说有机会强推,我就一直没上架。

然后就是等到这一周,终于是上了三江。

这得感谢新书期所有追读的朋友。

幼苗也追读,真是苦了你们了(笑)。

三、关于剧情。

首先说一下人设,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可,或者说质疑。

这里要说明的是,历史人物的人设,我自己设定了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不可能中途更改。

如果不喜欢,不勉强强行看下去。

然后,关于高拱真的这么猛吗?张居正真的就这么无私吗?之类的话题。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理念: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意志力强大的角色,会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哪怕外在表现是固执。

所以可以看到,高拱比历史上厉害,张居正也比历史上更像完人,男主也总是十岁还在那儿装逼。

都是基于这一点创作的。

关键角色,要有自己的理念、思想、动机,以及最关键的,不可动摇的意志。

至于这些人历史上是不是真这样?我不在乎,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第一位是把故事写得精彩。

以及,我希望他们是这中人物,而不是纳头便拜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要出场的人也是,海瑞、徐阶、李贽等等。

无论好坏,哪怕是徐阶,也会有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

这或许不是历史人物本身,但,至少是我心里的历史人物。

这一卷是男主参政的过程,下一卷大致是托政内阁,男主负责日拱一卒的改革。

过程会比较慢,动作会比较小,所以时间跨度也会相应拉长。

毕竟海瑞上一次奏疏,就顶得上这一卷的时间了。

四、关于更新

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没有分章节。

虽然是每天一章,但四千字是一章,六千字也是一章。

而别人都是两千字一章,一天两章。

同期新书没上架,基本全都是两千字一章,大家追书多的应该清楚。

所以,这一点我是很委屈的。

我也可以每章拆成2000字,然后这几天的章节,都可以拆成三章,说我爆更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最开始为了剧情完整,就会每一章写完一个剧情点,再发出来。

不论是四千,还是六千。

不过吸取教训,下本书应该2000一章了。

至于上架之后。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我上本脑残文,上架后一天更新一万多字一点压力没有。

这本一章我要改三次,写完一次,给懂历史的看,给不懂历史的看,自己发之前再改。

而且白天还需要工作。

虽然办公室一般不会进来人,但这个环境,相对来说是不太方便创作的。

码字的时间也相对较少。

至于上架后更新多少。

前期肯定会多一点,毕竟有点存稿。

但是后期真不好说,要么三千字两章,要么就五六千字的大章。

毕竟是赚钱的事,我也想码字机器,像老鹰一样一天两万字,可惜,做不到,摊手。

如果我要逼字数,我也可以像上本脑残文一样,一天一万四,但不可避免的,质量就下降了。

我很明白我这本书凭什么能上三江,得到大家的喜欢。

质量为王。

我不会为了赶字数降低质量,那是自杀。

无论怎么骂我慢,也没办法事,人力有时尽,要尊重客观规律。

恳求大家口下留情。

五、关于群

最近又有新来的小伙伴问读者群的事。

这里再次说一声抱歉,因为不可抗力,作者要建群很麻烦,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了。

六、最后

这一层问答,作者待会开大会摸个鱼,尽量回复大家。


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余,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么‘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么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么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着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在高仪开口后,立刻毫不犹豫道:“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难。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税额,都以这二处最重。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税法改制,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

这两处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

高仪陷入了迟疑。

陡然从一府之地,扩了一京一省,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子象,我等也需为新君,尽量扫清前路才是。”

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一京一省,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

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终于拍板道:“廷议吧。”

“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

“叔大,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清流那边,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这样吧,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两宫应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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