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其他类型小说《为奴十年后续》,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那人叫了她的名字。自和云姜半道分开,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此刻没有依傍,却因这一声“阿磐”,心头没来由地一暖,鼻尖霎时酸了起来,竟有些想哭。一双手犹自抓着他的袍袖不肯松手,虽不再求他,仍兀然低低地叮咛了一句,“主人。”那人还说,“你天分极高,莫要辜负。”天分极高,原也并不是好事。若装作个愚笨的人,那他大抵便能应了吧?那人没有拂去阿磐的手,但已经抬步往正堂走了。阿磐是个知进退的人,不能,便不再往前追去。只是一双眸子切切地望着那人进了正堂,并不曾回过头来,门一关,只余下个颀长清瘦的影子,高高长长地打在了木纱门上。这两日都在反复地劝慰自己,想要做那人口中那个为国赴死的人。在挣扎煎熬中,她把自己劝慰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天生善念好生恶杀的...
《为奴十年后续》精彩片段
那人叫了她的名字。
自和云姜半道分开,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
此刻没有依傍,却因这一声“阿磐”,心头没来由地一暖,鼻尖霎时酸了起来,竟有些想哭。
一双手犹自抓着他的袍袖不肯松手,虽不再求他,仍兀然低低地叮咛了一句,“主人。”
那人还说,“你天分极高,莫要辜负。”
天分极高,原也并不是好事。
若装作个愚笨的人,那他大抵便能应了吧?
那人没有拂去阿磐的手,但已经抬步往正堂走了。
阿磐是个知进退的人,不能,便不再往前追去。
只是一双眸子切切地望着那人进了正堂,并不曾回过头来,门一关,只余下个颀长清瘦的影子,高高长长地打在了木纱门上。
这两日都在反复地劝慰自己,想要做那人口中那个为国赴死的人。在挣扎煎熬中,她把自己劝慰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天生善念好生恶杀的人几乎劝慰成了一个敢去刀尖火海走一趟的人了。
可他一走,心里还是突然空落落了下来。
范存孝道,“走吧,带你去见陆师姐。”
阿磐憋回眼泪,好声气地应了一声,知道那人也不会留她,还是眼巴巴地又朝正堂望了好几眼。
正要动身,忽地一旁树头一动,这便见扑簌簌一阵雪砸了下来,砸了她一身。
连忙仰头望去,竟见有人从那树头踮起脚尖跃了一下,游龙一般轻飘飘地翻了个身,随即飒爽爽地落了地。
一副利落的男装打扮,风灯下可见一张脸蛋十分英气。
只是语气不善,你瞧她双臂环胸,挑眉嗤笑一声,“看什么,门主的卧房,难不成你也想进?”
不只是不善,还毫不掩饰地溢出许多危险来。
一旁的人提醒了一句,“这是陆师姐。”
这便是陆商了。
阿磐想,主人交代的人,总不会有错的。因而细枝末节的事,实在不必去计较,忙按中山的礼节屈膝施了一礼,乖巧地叫了一声,“陆师姐。”
可陆商不买账,并不因了她的乖觉给出半点儿好脸色,一双锐敏机锋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最后落在大氅上,原本便不好看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主人给你的?”
主人给她的,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件朴实无华的氅袍,内里却是上好的毛皮。
阿磐认不出是什么毛皮,但因是主人的,又十分暖和,便当成了宝贝,这数日来,都成日披在身上。
阿磐暗暗地攥紧了大氅,垂眉答道,“是。”
陆商冷嗤一声,满眼都是轻贱,见她还立在原地没有动,更是不耐烦了起来,“还不走,等什么?等主人请你,还是等着要骑到我头上去?”
一旁的人催道,“快跟着陆师姐走吧。”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跟在陆商后头,疾疾走着。
沿路又见几个衣袍破烂的女子跟着黑衣侍者低头前行,阿磐心中没底,因而四下打量,陆商鄙薄笑出一声,“和你一样,都是新来的。旁门左道的都有,不必觉得稀罕。”
越走灯越少,人也稀稀落落不见几个了。
陆商戛然止住步子,目光一闪,眼锋就斜睨了过来,“两位师兄就送到这里吧,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亚夫最初虽嫌恶她,在陆商面前却还算个好脾气的,自然,这三个人里最好的便是范存孝了。
不过三日的工夫,如今竟肯为她说起话了,“师妹言重了。只是想与师妹说一句,既进了千机门,便是自己人了。”
陆商“啧”了一声,揶揄道,“主人都信我,范师兄怎么倒不信我了?难不成,我是个妖怪,还能吃了她?”
范存孝笑了一声,抱了抱拳,和孟亚夫转身也就走了。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绞着,环视周遭,这下压根没什么人了。
一没人,陆商调头一转,转过拐角,径直带她往无人处走。
这地方不只是人少,连风灯不怎么有了。
阿磐问道,“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陆商低斥一声,“那么多话,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阿磐不再问,到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儿进的门,里头却不是寻常厢房,昏暗暗的仿佛是一排暗室。
沿着石阶往下走,有的里头亮着,有的暗着,有的似还有人低声呜咽。
直至在一间暗室前停下,阿磐踟蹰着不敢进,心中戚戚,才生了撒腿就跑的念头,陆商却一把将她拽进室内,砰得一下阖了门。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陆商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转过身时换了一张阎罗的脸,目露凶光,恶言厉色,“大氅,脱了!”
阿磐懵懵然地立着,陆商摆便愈发生气,直接冲上前索性动起手来,一边撕扯一边恶心恶气地叱骂,“穿主人的衣裳,拉主人的手,你要脸不要?”
真是见了鬼。
阿磐紧紧护着大氅不肯松手,“陆师姐!这是主人给我的!”
阿磐越是护着不肯给,陆商就越是气恼,径行将她推倒在地,长腿一伸,兀自骑在了阿磐身上,横眉竖眼,赤口毒舌,一下就揭开了她的老底,“给你?给你一个妓子?给你你就敢要?连我陆商都没有的,你凭什么有!”
阿磐大叫着,本能地去推陆商,“放开我!放开!我要见主人!”
陆商没有防备,竟果真被她推了下去,立时炸了毛,这就张牙舞爪地反扑过来,“好啊!才来就想造反?我今天就叫你看看,在千机门,除了主人,到底要听谁的!”
听起来,陆商在千机门的地位颇高。大抵谁都要敬她三分,因而适才这一推,把她惹毛了。
阿磐不敢招惹她,也根本打不过,只是死死地护着大氅,朝着外头大喊,“救命!主人救命!”
陆商身手极好,并不比孟亚夫差多少,这一回有心借大氅的由头给阿磐个下马威,一把将她摁在地上,摩拳擦掌地就要暴揍一顿,阿磐闭眼大叫,“救命!”
忽闻有人叩门,“陆师妹。”
啊!是范存孝!
陆商的拳头猝然顿在半空,凌厉的掌风顿时减了一半,一张英气的脸别过去,问起话来咬牙切齿的,“范师兄又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提醒道,“这是主人要的人,陆师妹切莫伤了。”
陆商迟迟垂下拳头,恨恨地睨去,“怎么,连范师兄也......也为这么个人说话了。”
范存孝没有再回话,陆商痉笑一声,起了身来,“好啊,好,范师兄放心,不伤,不伤。”
一把将大氅扯下去,顺带踢了阿磐一脚,阴森森说道,“那就跪香吧。”
阿磐知道什么是跪香。
跪香就是罚跪,香什么时候烧完,人什么时候起来。
陆商这便从一旁选了一支最粗壮的香,慢悠悠在案上燃了起来。
“你要不服气,就自己来抢!”
那大氅开眉展眼地往身上一披,美滋滋地左右打量,话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踞傲和骄矜,“主人救了你,你的命就是主人的。但眼下,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阿磐被送进魏国那位贵人帐中时,是在怀王三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中山国覆亡。
中山人悉数被俘,男子被驱至魏境为奴,修筑长城。女子则被俘至魏营,镣铐加身,充作营妓。
魏境的冬日大雪盈尺,似冰天雪窖,当真冷啊。
阿磐和云姜彼此依偎着,与众人一起瑟瑟等待着魏人的裁决。
魏人极多。
白日才见一队队的兵卒列队进入帐中寻欢,夜里仍有一幢幢的人影打上了妓子们的营帐。
雪糁子打得帐门窸窣作响,中山女儿的求饶与哀嚎此起彼伏,与魏人的大笑与叱骂喧嚣一处,益发使人惊心破胆,不能安宁。
在这一片嘈乱声中,忽而杂沓的脚步声起,紧接着帐门乍然一掀,有人踩雪进帐,借着微弱的烛光粗粗往中山女儿身上扫了一眼。
众人畏之如虎,泣着后退,镣铐相撞,撞出哗然惊惧的声响。退无可退时将帐布往外拱了出去,一具具身子把帐布拱得鼓鼓囊囊,似进了麻袋里的困兽,到底再无处可以躲藏。
来人鹰眼一眯,冷笑一声,“都站起来!叫关某瞧瞧!”
阿磐心惊肉跳,腕间脚踝要凝成冰的镣铐愈发冻得人不敢伸张。
仓皇之间有人捂住了她的脑袋,褴褛的袍袖将将能遮住她冻得煞白的脸。
是云姜,她的姐姐。
她能听见云姜急遽的喘息和七上八下的心跳,云姜也与她一样害怕。
众人深埋着头,无人敢应声起身。
立时便有四五个魏人上前抽出大刀,抡起来便要砍,众人尖叫着起了身,连声求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那姓关的将军在众人面前一一打量,指着一个身段模样好的命道,“出来!”
那女子不敢延搁,惶惶然挪了出去,便见那将军钳住她的下颌问起,“身子可干净?”
那女子骇得脸色煞白,磕磕巴巴地回话,“奴......奴有......奴有夫君了......”
那姓关的将军闻言嗤笑一声,嫌恶地朝女子的脸啐了一口,“拖去犒军!”
那女子如遭雷击,登时瘫倒在地,立时便有甲士抓住双臂,拖鸡仔一般将人拖了出去。
拖出帐门很远了,还听见那女子哭得撕心裂肺,“奴干净!奴干净!求军爷不要拿奴犒军!奴好好伺候!军爷!军爷......”
众人栗栗危惧,屏气敛声,低垂着头再不敢胡言一句。
那姓关的将军便笑,“敢诈关某,这就是下场!你们不必害怕,有贵人来,误饮了一樽鹿血酒,眼下醉得厉害,寻个身子清白模样好的伺候。伺候好了,贵人高兴,兴许就留下了,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是,比起做贵人的姬妾婢子来,谁又愿做营妓?
众人面面相看,暗自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有人急切切上前自荐,“军爷看看奴家,奴家清白!奴原是中山相国的侄女,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贵人必定喜欢,求军爷带奴家去见贵人吧!”
姓关的将军摇头讥笑,刀柄杵在女子胸前,“胸脯儿小了。”
适才还胆战心摇的中山女,此刻全都蜂拥上前,争先恐后地挺起胸脯,围着来人殷殷自许,“军爷看奴!奴身段儿最好!”
“你?腿短了!”
“军爷!军爷看看奴!奴胸脯又大,腿又长,最会伺候人!”
“腰粗的似个水桶!”
唯有云姜揽住阿磐躲在众人身后,任她们去争去抢。
那姓关的将军眼锋犀利,来回一一打量,可不知怎的竟全不满意,最后甚而拨开众人到了近前,粗声喝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
魏人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泛出骇人的寒光,阿磐头皮一麻,捂住心口不敢睁眼。
可那人的刀鞘偏生抵在她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云姜一慌,连忙挡在她身前哀求,“军爷开恩!小妹年幼,什么都不懂,就让奴去伺候贵人吧!”
那将军端了烛台仔细端量了她们姊妹二人,刀鞘从阿磐下颚划到胸脯,继而划到腰身,末了笑了一声,朝左右甲士示意,“带这个小的!”
阿磐紧紧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云姜还想拦,那将军抬腿便将她踹在地上,凶神恶煞地喝,“滚远点儿!”
两个甲士应声领命,这便钳住阿磐的双臂往帐外走,阿磐回头张望,见云姜眼里含泪,此时正悲戚望来,低低地嘱托,“小妹......要听贵人的话......”
阿磐心中惶惶,她想,是了,听贵人的话,兴许就能少吃些苦头。
云姜比她年长两岁,听她的不会有错。
外头风大雪急,满营的火把还算亮堂,周遭仍是中山女子绝望的哭嚷,镣铐沉进雪里拖得人迈不动步子。阿磐在甲士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七拐八绕地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暴戾的叱骂和无助的求饶渐渐地全都被甩在了后头。
还未到帐前就被人蒙住了双眼,一根厚厚的帛带束在脑后,那姓关的将军警告了一句,“老实戴着,不许摘下,若敢偷瞧贵人模样,必剜去你的眼!可听清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奴听清了。”
眼前一黑,顿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只知道被人上下反复地查验过,确认没有可疑利刃才放她进帐。
她哪有什么利刃,她和云姜一路逃亡穷得衣不蔽体,哪有闲钱购置什么利刃。唯有颈间悬了一小截断玉,那是她们唯一值钱的家当了。
蒙住眼睛走,因而看不清路,那姓关的将军大发善心,许阿磐握住他的刀鞘进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然而帐里春和景明,可真暖和呀。
炉子里的炭火熊熊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把无休止的风雪与兵荒马乱全都隔了出去,连冻了数日的身子一时松快下来。
榻上的人喘息粗重,一身酒气下隐着清冽的雪松香。
阿磐不知道贵人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人就立于榻前,一颗心七上八落,如枞金伐鼓,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绞成了一团。
听那贵人简单直白地开了口,“脱了。”
那声音低沉生冷,已然被烈酒灼得嘈嘈嘶哑。
却似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还记得不久前萧延年在女闾的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似她这般出身低微,才学了些皮毛功夫就要去走刀口的人,这一路必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那穷凶极恶磨牙吮血的魏王父面前,到底又能活多久呢?
忽而脸上一凉,主座上那人冰凉的手持着一卷细帛隔着长案在她颊上轻划。
恍然听那人温和笑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不施粉黛,不藏心机,仍是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儿。不必害怕,他会喜欢。”
阿磐定定地抬眸望他,胸口发闷,郁郁难忍。
这样的话从萧延年口中说出来,真叫人汗毛倒竖呀。
她攥着手里的简牍,心惊胆战地绷着身子,不敢避开那人的拨弄。
只听见主座上的人开了尊口,“赎了你父亲的罪,身契给你。你若争气,也可在东壁谋个姬妾,后半辈子总算能衣食无忧,做个体面的人。”
是,那人手中的细帛是她一进千机门就签字画押的身契。
心神一晃,阿磐呢喃问道,“在主人眼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体面的人呢?”
那细帛从她的脸颊滑下去,滑向了她的颈间,便就顿在了颈间。
那人连想个片刻都没有想,便回了她,“因中山生为中山死的人,有了罪便去赎罪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是个体面的人。”
阿磐怔然点头,“阿磐会做个体面的人,只是......还想求主人一件事......”
那人放下了细帛,“说吧。”
阿磐迟疑着,低低地说话,“那块断玉,主人能不能留给阿磐?”
面前的人并没有生气,仍旧平和地与她讲着道理,“你得干干净净地去东壁,戴着这样的旧物,平白引起魏人猜忌。”
她垂着眉,没有什么支撑她,被责任、负罪和看不清的前路压得死死的,压得她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来,可还要再争一争,这争却也没有底气,“那是阿磐唯一的念想了。”
那人没有理会,只淡淡命了一句,“去罢,去赎你父亲的罪。”
眸光也并未看向她,不知到底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阿磐垂着头没有动,她还想再问一问父亲的事。她不明白啊,凭一截断玉就能定下父亲的罪过吗?
一旁的范存孝低声提醒,“师妹不要再问,拜别主人,便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阿磐心中恍然,因而咽泪吞声。
她想,是了,不要再问了,眼下并不是好时候。
但她总会知道的,总会的。
她听了范存孝的话,肃然朝着萧延年跪伏在地,“拜别主人。”
才要起身,忽而一只手重重扣住了她的后颅,按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就那么愈发低地伏在地上。
那主座上的人看似温和却蕴着锋利的寒意,“用好你的身子!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旦有一息尚存,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那人顿了一顿,手中陡然起力,“这是我一直教给你的,国家道义。”
“记住,你是中山的军人,你的身子就是最好的武器。”
阿磐鼻尖发酸,他很凉薄,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初见时的萧延年,虽克制疏离,身子病弱,但到底谦和有度,说话也算平和温软。
她还记得那一只将她从冻掉脚趾的雪里一把拉起来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布了一道可怖的伤疤。
那时候便该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也该知道他们一开始要的便是她的效命。
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威严和不容忤逆的气度,那是上位者所特有,病弱丝毫不会将这份威严和气度削弱半分。
阿磐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心中空空,最后撑着她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那只手从她的后颈缓缓往前转着,扣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来。
那双平素温润的眸子俯睨着,眉梢眼角尽是危险的光,“永不许对魏人动情,中山人,我要你牢记!”
那人的话声分明就在耳边,她心神恍惚地听着,有的话扎进了心里,有的话好似就在耳边飘了过去。
良久才回过神来,暗暗一叹,“阿磐记住了,都记住了。”是真的记住了。
她会做一个合格的细作,断情绝爱,为国赴死。
茫然起身往堂外走去,尤听见陆商低低说话,“千机门的新人里,她是最不成器的,主人何故非要选她?复国大业不是儿戏,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她若不成,以后再很难把人送进去了。”
阿磐没有听见萧延年说了什么话。
门内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
出了门是范存孝在等着,送她上小轺前,范存孝殷殷嘱托了几句,“师妹不要觉得主人心狠,也不必觉得陆商刻薄,中山要复国,必得用间戡乱。既选中了你,你便尽己所能,没什么可怕的。”
阿磐含笑点头。
也许听清了,也许没听清。
一旁的人还说,“去监视王父,刺探军情,做一个细作该做的一切。但在站稳脚跟之前,不要轻易出头,免得惹人猜忌。若主人不弃,我尽力照应。”
阿磐冲他笑,“多谢范师兄。”
从萧延年的正堂出来,这就被陆商带上了小轺。
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走了还要不要回来,是去执行任务还是仍旧是一场考验,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但也不必去问,只跟着走便是。
小轺窄小但也轻便,绕过城邑关卡,这一道专挑小路走,将将小产的人被颠得死去活来,陆商却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休整半日。
接连奔走了约莫又是三日,最后在一处柴门前停了下来。
柴院中养了一条大黄狗,闻见车驾的声响,开始狺狺吠叫起来。
阿磐被带下马车,将将站稳,便听陆商问道,“看见了吗?那是你唯一的机会。杀了她,才能顶替她进东壁。”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磐问他。
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
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
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
她又问,“教给我什么?”
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
“教人杀人越货。”
“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
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
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
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
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进退狼狈。
她在那人一旁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将积雪和坚冰碾出轱辘辘的声响,也把去岁的尸骸和断裂的旌旗压出了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许几十里,也许几百里,只知道透过车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
这一路再没有什么话,车内寂然,只听见匆匆赶路的声音。
车身不大,仍寻了一角蜷着。
分明已经困极乏极,人也都要被这颠簸的山路颠得散了架,然那繁杂的思绪把她的心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因而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怎么都睡不着。
忽而听见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声腔平和,似个兄长,正与她温柔地说几句贴心的话。
阿磐心头一松,“我在想以后。”
这漫漫征途,十分寂寥,他大约想找人说说话,故而闻言竟温和地一笑,“想到了什么?”
阿磐也浅浅地笑,“从前的不敢想,以后的,也不敢去想。”
那人点点头,软语温言地说话,“什么也不必想,睡一觉吧。”
“可我睡不着。”
那人端然拍了拍腿,示意她枕着睡觉,“过来。”
适才那人只不过是变了脸色,便叫孟亚夫瑟然不敢多嘴,她哪里有凑过去睡觉的胆子,“可你是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他说的有道理。
也正是因此,阿磐才敢凑过去,似小狸奴一样试探着,虽仍有犹疑,但到底拢着大氅枕在那人腿上卧下了。
这赶路的小轺车身狭窄,但如今蜷了大半日的腿脚正好能舒展了开来。
人是拘谨的,虽车中昏暗,但活生生地睁着眸子,一时半刻都难以睡下。但左右宽慰着自己,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睡一觉就到了。”
阿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拨弄着那人掌心的伤疤,她忍不住开口唤他,“主人。”
那人不言,静静地等她说话。
“主人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还受这么重的伤?”
你瞧外头那握弓的和赶车的,哪一个不是智勇双全,哪一个不是顶厉害的人物?
那人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是一把剑。”
“谁的剑?”
“魏国督军的剑。”
哦,阿磐心中一荡。
能与魏国督军交手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想到此处,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是什么人?”
就似那人问,“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也许他根本不会答,不愿或者不屑,但心中有困惑,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良久都没有再听见那人说话,阿磐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她了,总之上了他的马车,是什么人不也都是她的主人吗?
罢了罢了。
那人身上暖和,泛着淡淡的草药味,阿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恍惚间听那人叹了一声,“中山人。”
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即便她半睡半醒,依旧被那一声叹攫住了心口。
是了,他们都是中山人,都是亡国奴。
她被这叹息所染,忍不住也幽幽一叹,便在这叹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披星戴月地接连赶了三日的路,这三日都与那人朝夕相处。
那人不必她端茶煎药,侍奉梳洗,只要她用耳听,用心记。
他教给阿磐到底什么是国家道义。
他说要恢复中山的宗社,教她懂得匡时救国的道理。
他说,她便听。
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要她记什么,她便记什么。
三日之后,我死国生,我死犹荣,义无反顾,报国赴难的至理,已深入她的肤理。
那人还教给她,伺奸候变,开阖人情,是一个细作必备的技能。可还要学会借刀杀人,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是了,国家有难,慷慨赴死,理当如此。可这打打杀杀的,她每每听得心中忐忑。
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似在深山之中,不是郡城,也没有巷陌,看不出周遭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连片的青瓦覆着黑压压的高院,望之森严,叫人无端生畏。
握弓的孟亚夫搀扶那人下了马车,顺道也搀了她一把,只是神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主人亲自教导,这是从未有过的。”
也许是罢。
阿磐从前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没来由的不安,因而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上了高阶,虽有人沿路掌灯,但进正门时并不见牌匾。又穿过几重庭院,几条门廊。
门里的人男女都有,大多是玄色布衣,没什么装扮,唯有背在身后的利刃或握在掌心的弯刀斧钺,才显出他们各自的不同来。
哦,还都和孟亚夫一样全都冷着个脸,满脸的戒备,一路走来都不见一点笑意。
但见了那人来,却无不恭恭敬敬地垂袖拱手叫一声,“主人。”
越往前走,阿磐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偏偏那人步子一顿,就在堂前停了下来,朝左右命道,“交给陆商。”
左右便是这一路同行的赶车人和握弓的人,应声领了命,这便要带她走了。
阿磐忙扯住那人的袍袖,轻轻叫道,“主人......”
她欲言又止,一双眸子转盼流光,“我......我有些害怕......”
那人掩袖咳了数声,缓缓转过身来,“怕什么?”
怕这不明的前路,怕这黑压压的高墙,怕这一个个黑衣冷面的人,怕这未知的一切呐。
赶车的人和握弓的人就在一旁静等着,并不来催。
阿磐也顾不上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去她的话,心一横,脸面也不要了,攥着那人的袍袖,硬着头头皮问,“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人垂眸望来,眸光温润却坚定得容不得半点儿商量。
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呐,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说,“阿磐,不能。”
虽是驿站,但因是进昌城前最后的食宿换马地,因而挨着昌城,并不算远,甚至还能看见昌城除夕夜的烟花在暗沉沉的雪夜里不停地绽开,依稀也能听见千门万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听说,魏惠王为恭祝王父北伐连连告捷,下令所有新得的北地疆土皆要在除夕与正旦时分张灯结彩,敲锣放炮。
是了,这样的好日子,是该好好地庆贺一场。
腊月底的天黑得尤其早,戌时就已伸手不见五指了,唯有借着乍起的烟花和温黄的风灯才能看清外头的人。
魏王父轻车简从,随行的车马近卫在这白茫茫的风雪里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黑幢幢的一片,看不出有多少人。
庖厨传来炖肉和蒸熟的粟米饭香味,驿长疾疾赶来,在马嘶中命道,“王父车驾到了!快点上鞭炮!”
驿卒们赶忙应了,车驾一入驿站,大红的鞭炮率先响了起来。
驿卒吆喝着将马牵去厩中,以粟菽好生喂养歇息。
驿长点头哈腰地搀下车里的人,忙不迭地说着,“王父赏脸,小站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连串的“王父将军”地叫个不停,侍奉着他们赶紧进堂内暖和进膳。
很快又招呼驿夫奉上酒肉,说一早就接到王父驾临昌城的消息,因而提前烹牛宰羊,杀鸡炖鱼。
驿站立时就热闹了起来,阿磐就在二楼侧耳仔细听着,听那驿长陪着笑,“这鱼啊,都是现从黄河捕捞的,这一路释马昼夜传送,到的时候还都活蹦乱跳的呢!总算没有误了事。”
还说,“这鹿啊,都是白日才从山里打回来的,现下已经炖得烂乎乎的,最是入味,请王父千万要尝尝。”
最后腆着脸说起这家小驿站在战火里留存到现在是多么不容易,说,“东边的墙头快倒了,西边的厢房都烧了好几间,免不了要求王父做主,多拨点经费款项,也让小的们过个好年。”
有驿卒来,催促赶快烧热水,说将军们吩咐了,王父已用完晚膳,打算上楼歇息了。
水烧开不多时,便听着楼下叮叮当当地收拾了好一阵子,似是已经吃完。
有脚步声先一步上了楼,“赶紧的,快送来热水,侍奉王父汤沐。”
驿卒应和了一声,“好嘞!早都备下了!”
这便招呼着人将浴缶抬进了王父的上房,有人过来朝着阿磐招手,压声催道,“还不赶紧跟上。”
驿站的烟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阿磐的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地跳着,赶紧垂眉端着木托盘跟着驿卒往上房里去。
倒是守在门外的近卫将她拦了下来,说,“王父汤沐时不喜人近前侍奉,你且等着,召你时再进。”
阿磐浅浅地应了,只是这佯作平常的外表下,心里的不安、忧惧和惶恐,也只有自己知道。
就立在近卫一旁,敛气屏声,一动也不敢动。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听着爆裂的烟花,听着室内的水声,听着楼下狱卒们轻手轻脚地收拾杯盘。
一双眸子也不敢乱瞄,一瞥就瞥见近卫寒气森森的铠甲,瞥见铠甲腰间悬着的大刀,瞥见那握着大刀的手。
她心里还想,若是失了手,这一夜还不知要被哪把大刀给削去了脑袋。
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去看,垂下眸子便瞧见手里的木托盘。
盘中整齐地盛放着巾帕和薄毯,薄毯卷成了卷,内里卷着今日行刺的短刃。
忽而室内水声一停,里头的人叩了三下浴缶,叩得阿磐心惊肉跳。
昌城本就是魏国领地,十里八外也都由魏人把守,因而近卫并没有搜身,只低声命道,“快进去侍奉”,这便径直放她进了上房。
室内水汽氤氲,满是兰草的香气。
阿磐稳住心神,垂头低眉上前,心头早慌得似枞金伐鼓,而魏王父身披薄毯,已在等着宽衣了。
那是连魏惠王都要俯首作揖,恭恭敬敬地称一声“仲父”的人呐。
只是背着身子,不知长什么模样。
她细声软语地说话,压着喉腔里的轻颤,“奴侍奉王父拭身。”
她如今也有一口流利的魏音,若不是刻意分辨,不会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拾起巾帕来为那人擦拭脊背,气息微乱,脚步张皇,整个人都紧绷绷的似个人偶,那人竟不曾起疑,只是问道,“害怕?”
阿磐忙解释道,“奴不怕,只是久仰王父威名......奴没见过世面,有些紧张......”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大抵觉得是自己的地盘,内外也都是将军暗卫,谁会不要命地行刺,实在没有什么可警惕的,因而始终背着身子,再不曾问话,也不曾转过身来。
好啊,好啊,倒叫她松缓了几分。
怎么说,都到这时候了,已是箭在弦上,是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不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了。
“奴换一张薄毯。”
阿磐温温柔柔地说话,及时禀报自己的举动,免得使那人生疑,再错失良机。
她有十分娇软的嗓音,叫人听起来实在赏心悦耳,那人微微点头,皆由了她。
阿磐指尖微颤,拾起了那张薄毯,缓缓摊开,露出了内里的短刃,这短刃在烛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不是她杀王父,便是王父杀她。
女闾已有过一次失败,这一回再不该令主人失望。
一咬牙,一横心,转过身去,手里的短刃毫不犹疑地就刺了过去。
她在千机门学过使刀杀人的本事,知道怎样才能一招制敌,刺中目标的要害。
假使第一回失了手,也知道如何迅速在第二步再抢一次先机。
还未来得及刺进那人的后腰,那人却霍然转身,将她反手按进水中,险些丢进了浴缶。
阿磐低呼一声,这才看见那人竟戴着面具。适才乱了方寸,不曾留意他系在颅后的细绳。
眼下极力挣着,好不容易挣出兰汤,一颗脑袋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却又被那人扣住双腕,牢牢压在浴缶边沿。
在这博弈之中,你来我往,气喘吁吁。
一人挣着,一人扼着。
一人扑着,一人躲着。
一双手攥紧了短刃,拼了力地往那人身上比划,来来回回地却总是差上那么一截。
她砸中了那人的胸口,那人受疼轻嘶后退。
那人又不知怎的扯住了她的衣袍,刺拉一声,原就湿漉漉的衣袍一破,半张肩头皆赫然露在了外头。
那人也不知怎么了,居然蓦地顿了下来。
是了,奇怪。
阿磐恍然觉出不对劲来,内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近卫竟无一人进来,实在奇怪。
也顾不上露出的半张肩头,持着匕首转身直直地将往那人胸膛刺去。
那人竟然就那么长身玉立,连躲都没有躲。
但他摘下了面具。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