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李生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到了年纪就成婚了。
天遇大旱,为寻生路,我们踏上了逃荒路。
途中,李生为了护住我,活生生被打死。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了复仇。
1
昭明十二年六月,是大旱的第三个年头。
我阿娘身子弱,生我的时候差点难产,此后落下了病根子,大旱第一年就去了,阿爹受不住打击,随后也跟着去了。
我成了孤儿。
好在,有阿生陪着我。
「淑娘,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阿生挨着我在门沿上坐着。
前方,是大片大片枯黄的土地,无一点生机。
烈日高温,空气似乎都变得扭曲了。
「村东头旺叔死了,活生生饿死的。」
「旺叔儿子与刘伯家交换了尸体……」
即使是见惯了死人。
可谈起时还是难免哽咽。
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曾几何时我们还笑着打招呼。
但是这大旱灾年,哪有不死人的呢?
人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生存。
于是吃人肉也就被默许了。
我定定望着前方,高温扑过来的热浪一阵又一阵,灼得我脸生疼。
「阿生,我们逃吧,离开这,至少还能有希望。」
李生沉默了好一阵,头耷拉下去,最后艰难点了点头,喉咙嘶哑:
「好,淑娘,我听你的。
「你从小就聪明,听你的准没错。
「我去给阿爹阿娘讲,收拾收拾我们就走。」
公婆听了阿生的话,罕见地沉默了。
我也不说话,靠在门上,静静等待。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没有人想背井离乡,我也不例外。
我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十九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城里,如今却要前往未知的地方挣活路,我心里是惶恐的。
可是我知道,不离开就只有等死。
「孩子,我们就不跟着走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只有添麻烦的份。」
好半晌,公公才沉重开口。
婆婆躺在床上,泪水划过皱皱巴巴的脸,流进了花白的鬓间。
「爹娘,你们说什么呢,我们一家人要走当然是一起走了,怎么可能把您二老丢下。」
阿生急了。
任凭我们怎么劝,公婆都不改口。
「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平白给你们增添负担,我们的根在这啊,怎么也要留个人在这看着。
「孩子啊,你们去吧,等找到了活路,回来看看就行。」
这是沉痛的一天,阿生眼睛都哭肿了。
公公婆婆却还是死活不肯松口。
次日,我们收拾好包袱,跪在门口磕了三个响头,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村子。
「阿生,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回来接二老。」
他重重点头。
只是,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们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2
村子里要离开的不止我们二人。
总共有十四人要前往南方。
这些都是年轻人。
老人们都选择留在家里,留在这个承载他们数十载记忆的故乡。
听闻这场大旱,只有北方受灾严重。
南方是富庶之地,粮食丰足,没受旱灾影响。
于是我们结伴而行,都是一个村的,一路上好歹有个照应。
顶着烈日一路走出了十几里。
路上,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一支上百人的队伍。
我和阿生一路沉默,这方圆数里的景象太惨了。
有人倒下,立马就被人拉走。
那些人眼里冒着骇人的绿光,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死死盯着选定的目标。
朝廷发放的赈灾粮只持续了两个月,之后便再也没有了,百姓的希望也断了。
能在灾年活下来的不是地主家有余粮,就是全凭本事。
突然,前方起了嘈杂声。
「那是徐老爷!」
「他带了好几十支兵队呢,跟着他走有保障。」
我与阿生对视一眼,皆心下了然。
这年头不太平,起义军不断,还有山贼流匪,人越多越有威慑力,何况是带有兵器的队伍,一般人不敢硬碰硬。
我垫脚望了望,才瞧见了前方坐在轿撵上的男人。
男人身子肥胖,神色倨傲,眼神不住往流民队伍里瞟,露出猥琐的表情。
他张望的都是些有姿色的女子。
我见状,在地上捧了一抷黄土往脸上抹,抓了抓头发,显得更加凌乱。
出门时我就乔装打扮了一番,凡是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抹了草木灰。
太平年间王法就起不了多大作用,何况是这饥荒年。
3
越往南走人烟越稀少。
偶尔得见的,不过是瘦得皮包骨,眼里黯淡无光的行尸走肉。
沿途的林木都枯死了,只留下摇摇欲坠的枝干,抬眼望不见一点绿色。
队伍里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景象。
偶尔寻到几根野菜往往能引来人们的争抢。
阿生把我护在怀里,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淑娘莫怕。」
我轻轻摇头,柔声细语:「待在阿生身边,我就不会怕。」
一转眼我们出来了大半年,进入了寒冷的冬季。
没有雪,只有呼啸的北风,刮得人脸生疼。
人们开始为歇息的地方争抢,遇到破庙,一堆人一窝蜂似的往里挤。
我拉着阿生,往破庙的背后而去。
我们人少,争不过他们,还容易惹了人眼,招人嫉恨。
冬季食物越来越少,我们的存粮也见底了。
阿生吃得越来越少,他脸颊微微凹陷,眼珠有些凸出,看着竟有些吓人。
「阿生,你说我们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夜晚,我与阿生肩靠着肩,抬头遥望夜空,漆黑一片,偶尔有几颗星子闪烁,好似看不到光明的未来。
「淑娘,别瞎想,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的,我们还得回去接阿爹阿娘他们呢。」
我靠在阿生怀里,眼带悲戚。
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这天,阿生神神秘秘拉着我说,他逮到了一只野兔子。
「淑娘,你过来,我们寻个地偷摸吃了,要是被人看到,肯定会被抢去。」
阿生寻来锋利的石块割下兔子脑袋,一点一点开始扒皮。
我去周围寻柴火来生火,还未走远,就听见了吵闹声,我忙赶回去。
阿生跟另一人扭打在一块。
兔子猩红的血染在阿生身上,看得我心惊胆战。
阿生打赢了,举着兔子咧开嘴对我笑:「淑娘,我打赢了,快来,我们烤兔子吃。」
冬季生火不易,好不容易生起了火,一群人疾步走来,带起的风吹灭了火。
我抬头,看到围起的一圈人,还有高高在上的徐易之。
他露出脸上的横肉,哼了一声,两坨肉跟着抖动。
「不知感恩的狗东西,跟着我的队伍受我的庇护,寻了好东西也不知道拿来孝敬我,自己偷摸吃了?」
阿生起身,面带不服:「这是我抓的,自然是我想咋吃就咋吃,你队伍里就几十人,未曾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又谈何庇护呢?」
徐易之呸了一口。
边上的人上手就来抢,阿生把兔子死死护在怀里。
「狗东西,还不松手。」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拳打脚踢落在阿生身上。
我紧紧拽住阿生,附在他耳边,焦急道:「阿生,给他们!我们抢不赢的,别为了一时的利益丢了性命。」
阿生渐渐松了手。
「哼,不识好歹。」
人群散去,一道目光在我身上流连,恶心至极。
阿生垂下了脑袋:「淑娘,我真没用。」
4
有了那日的教训,我跟阿生走在队伍的末端,生怕招了徐易之的眼。
不曾想,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手腕被人抓住,我瑟缩了下,忙甩开。
看着手腕处褪了色,露出的一抹白,我的心咯噔了下。
「哟,还伪装上了。」
徐易之的眼里不怀好意,时不时往我身上瞥。
那眼神露骨,好似穿过了我的衣裳。
阿生挡在我面前:「你想干什么?」
「哈哈哈哈干什么?当然是你娘子了。」
「让我睡一晚,这两张烙饼就是你的了。」
丢过来的布袋甩到阿生脸上,阿生气红了眼,冲上去抓着徐易之的衣领,用了力气给了他两拳。
徐易之怒了,身后的随从上前来把阿生拉开,拳头落到阿生身上。
我想冲上去,却被徐易之一把扯住了后脖颈。
「你要是敢去,你男人会被打得更惨。」
油腻的大手在我背上游走,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五六个人围着阿生,拳头落到肉体上发出结实的声音。
我哭得声嘶力竭:「阿生。」
阿生探出个脑袋,左眼被打肿了,眯起条缝,脸颊高高肿起。
他对我扯出笑容:「淑娘,等着,我能打赢。」
阿生没有食言,他打赢了。
代价是他成了一个血人,眼角,鼻子,嘴角都渗出了血迹,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瞧着有些可怖。
我挣脱开徐易之,在他手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被他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疼。
阿生抓着我的裤脚,抬眼对我笑:「淑娘,我打赢了,我护住你了。」
我止不住摇头,眼泪一直往下掉,嘴巴嗫嚅了半天,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生晕过去了。
同乡的乡亲们帮我用木头树皮做了一个架子,担着阿生走。
「淑娘啊,你也别怪我们,那徐老爷我们惹不起啊。」
我没答话,只是拜托他们帮我照顾好阿生,我去寻草药。
但是在这荒芜的冬季,半点绿色都见不着,又怎能寻到草药呢?
我伏地痛哭,老天真是一点不给人留活路啊。
阿生清醒的时间少,大部分时候都是昏睡着。
我把干饼泡软了给他吃,阿生摇头:「淑娘,我怕是活不久了,吃了也是浪费,你自个留着吧。」
这话一出,我的眼泪就像泄了闸的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
阿生见状要给我擦眼泪,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吃,我吃,淑娘,你别哭了。」
食物进到嘴里,阿生却咽不下去,开始剧烈咳嗽,咳出来的饼子带了血。
因是冬季,温度低,阿生的伤口感染慢,但迟迟得不到医治。
这种感觉无异于活刀子割肉,煎熬得很。
我每日都能听见他痛苦的闷哼声,一直压抑着,怕让我听见。
望着队伍前方,我咬了咬牙,心里暗下决心。
阿生看出来了,他拉住了我的手,连说话都很费劲,他对我摇摇头。
「别,别去。」
我勉强笑了笑,转身却红了眼角。
阿生走了,在熬了十日之后,不瞑目地走了。
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淑娘,我……我对不起你,往后,我护不住你了,你要好好的。」
我把脑袋伏在他身上。
哭了好久好久。
他的眼睛睁着,眼里还残留着不舍与担忧。
我抬手,想要给他把眼睛合上,反复了几次却是无济于事。
「阿生,阿生,我会替你报仇的。黄泉路下等等我,报了仇我就来找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同乡帮我一起挖了个坑,给了阿生一个容身之处。
定定瞧着,我心里暗下决心:阿生,等着,我会来带你回家。
回首与徐易之的眼神对上。
我眼里恨意滔天,尖利的指甲掐破了手心,鲜血流出。
徐易之,这笔账我会亲自跟你算!
5
「小娘子,你男人没了,不如跟了我吧。
「我有钱有粮,保你活得舒坦。」
徐易之就是一条没脸没皮的贱狗,他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似是终于耐心耗尽。
这日,他掐着我的脖子,表情阴狠。
「臭婊子,你再装什么清高,到了男人身下,不照样是个喘气的?」
他粗暴地拽着我的头发把我往树林里拖。
他伏在我身上。
上下起伏,沉沦。
我紧紧抓着地下的沙土,眼里泛起猩红。
柳淑娘,再忍忍,总有机会亲手送这个畜生下地狱。
完事后,徐易之扔给我两张饼,像是喂狗一般。
我攥着饼,大口大口吞咽,我要活着,要好好活着才有机会报仇。
逃荒路中的最后三个月是我此生最煎熬的三个月,我无时无刻不被仇恨裹挟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吞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即将步入夏季,我们终于到了南方富庶之地—云渊。
这里还是盛世太平的样子,一点没受灾,与我一路走来遇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徐易之是来云渊投奔嫡支的,云渊徐氏是个大家族,族中子弟有在朝做官的,有经商的,是云渊数一数二的世家。
趁着徐易之忙着拜见徐氏家主的时候,我逃了,找到人牙子自卖自身。
「你呀,是个运气好的,这周府的管家老爷才找到我,想要买一批丫头呢。
「周府啊,那可是富贵人家啊。
「就算是当丫头,那也比别家的丫头好太多了。」
我讨巧地笑了笑,跟婆子套近乎:「那周府跟徐府比起来又如何呢?」
婆子瞧了我一眼,满脸不解:「你是外乡人吧?」
我局促地点了点头。
「难怪呢,在我们云渊,周府谁人不知啊?
「周府当家老爷在朝中做官,那可是正二品呢,周府唯一的公子是个经商天才,钱权都有了,那可不是泼天富贵吗?」
婆子凑近了我,压低声音:「徐府也算富贵,可跟周府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听闻,行了个礼:「多谢婆婆指点。」
就这样,我进了富贵滔天的周府,成了前院的一个洒扫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