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正在走廊处小坐,看见老稳婆和那老妇人走到竹子后面,大约是柱子挡住了她,她们居然没有看见小棠。
小棠低头看见自己裙褂颜色竟然和朱红的柱子有几分相似,正觉得好笑,却听见两个老太婆在密谋。
“你儿媳妇还有命吗?
肚子都被医生破开了。”
“我也是怕,可这两个人,我也惹不起,不听又能怎样,阿弥陀佛,总算孙子出来了!”
“不怪我咒你,我看过的孩子,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你家这个到好,还没见天日,便先见了刀子,这胆儿在娘胎里就被吓破了,所以哭得跟猫一样,能不能长大,还两说。
按我说,当时我一把抓出来,孩子还有活路,现在是难说了。”
“老姐姐,我也觉得孩子哭声有异样,你说这可怎么办,儿子回来了,我怎么交代啊!
老姐姐,你可得给我做个证,我个妇道人家,也是没法子!”
“你这个儿媳妇,怕是不中用了,叫人拉了肚子,以后别说生孩子,就是干活,估计都不指望,你们呀,就当上辈子欠她的,养着吧!”
“老姐姐,我们倒是想养,哪有嚼的用的啊?
还有先前那几个丫头片子,都是饿死的命啰!”
“我看你啊,今儿也算是遇到贵人了,多讹她们些银子,回头再置办一房媳妇儿。”
“那这个呢?”
“那还不简单,开了肚子的人,能活几天?
等这两人走了,你就把她拽回去,活不了几天,你就等着吧。”
“行,都听你的,怪只怪她命苦。”
医院种满了牵牛花,撅起喇叭开得热烈,不知听了多少人间疾苦,仍然面无改色。
小棠又气又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小棠心下想了个主意,回头让月娘收这个妇人做个干女儿,隔三差五看看,望她平安。
今日,也算是彼此有缘吧。
为了不被她们发现,小棠偷偷摸摸,蹑手蹑脚,要返回病房,结果跟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撞个满怀,那人胸脯硬邦邦的,撞得小棠眼冒金星。
小棠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见那个人不做声,小棠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轻大夫,还是个中国人。
那人盯着小棠,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眼神如一潭深水,小棠定睛看了一眼,心中兀自一跳,立刻有些慌神。
还没等小棠开口,他居然一把抱住了小棠,十分用力,害得小棠喘不过气来。
他的举动着实把小棠吓到了,小棠奋力挣扎,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也注意到了,便拿手盖在小棠的嘴唇上。
小棠脑子瞬间炸了,这人是谁?
男女授受不亲,竟敢如此轻薄人?
她虽然跟沈世元没有什么夫妻感情,但沈家的颜面她还是要顾及的。
这人真是个登徒子!
小棠可不是好惹的,她抬起膝盖使劲一顶,这人立刻痛得抱着自己嗷嗷叫。
趁着他疼痛难当,小棠赶紧溜走,还好没被月娘看见。
月娘跟着妇人去了病房,等小棠找来,刚好处置妥当。
月娘见小棠满头的汗,连忙拿出手帕擦,轻轻责怪小棠着什么急,慢慢走路就好,吩咐她先坐会儿,喘口气。
小棠好不容易稳住呼吸,低头看见裙上绣着素馨花,绣的人十分用心,每一片花瓣都各有姿态,每一根花蕊都似乎吐着芬芳。
素馨花很神奇,花苞是艳艳的水红色,盛开之后,却如雪般晶莹,堆在枝头。
小棠认识素馨花,还是因为沈世元有次在她的书房画过,但是他把画都带走了,以前小棠觉得他真小气,后来才知道他是送给施锦津做花样。
小棠心想:一个擅长丹青,一个精于绣工,他们真是天作之合,让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享受他们共通的心意,真是暴敛天物。
沈家和施家都是武将,施父原是沈父的属下,两家交好,沈世元与施锦津年纪相仿,青梅竹马,至于他俩如何错过,按照月娘分析后的版本,应该是沈家大哥横刀夺爱,沈世元顾全大局,忍痛成全。
月娘特别强调:既然己经路归路桥归桥,前程往事自然不作数。
小棠嗤之以鼻,说道:“若我是沈世元,我就带着锦津走,凭什么大哥抢,我就要让,我想嫁给谁,天皇老子也拦不住。”
说这话的时候,沈世元正好进来,显然是听到了小棠的厥词,笑道:“哦,是吗?
小棠有其他想嫁的人吗?”
小棠羞红了脸,一抬头,发现屋子里又只剩下了沈世元,便破罐子破摔,说道:“那倒是没有,我说的是如果。
比如我是你,我肯定要娶施锦津。”
沈世元坐下,顺便把小棠扯到自己腿上,在她耳边说道:“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会娶施锦津,因为她是我大嫂,外面的话,少听。
我只有你一个太太。”
小棠听了,猛然抬头,嘴唇便蹭到沈世元的下巴,沈世元笑了,低下头,轻轻吻了几下,捏着她的脸说:“果然是人如其名,小海棠果儿。”
小棠虽不情愿,但又不敢挣扎,别别扭扭由着沈世元纠缠一会儿。
沈世元很快就会走的,他总忙得昏天暗地。
沈家世代武将,及至沈世元,变天了,外敌入侵,洋人有坚船利炮,大清国屡战屡败,沈父一代人,兄弟七八个,均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只剩下沈父,独享尊荣。
沈世元被他父亲送到德国留学,学习洋枪洋炮和洋人的用兵之道,二十岁上下,便真刀真枪战场厮杀,有人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如果小棠没有听过他这些故事,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陌上玉无双的公子,他跟小棠说话,总是温温柔柔。
小棠居然想起了沈世元,她有些慌张,怪自己一胡思乱想起来,就没完没了,漫无边际。
果然那老稳婆和老妇人又来找月娘二人磨牙,小棠不耐烦她们,况又思绪不宁,便吩咐月娘与两个老婆子出去说,她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月娘想起沈世元嘱咐的话,放任小棠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手术室走廊。
这里太阳照不进来,有些阴森。
越是不安的时候,小棠越是容易与回忆里的片段纠缠不清。
她突然就听到了枪响,她仿佛来过这里,在这里哭过,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有人死了吗?
是谁?
小棠突然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就是那种在噩梦中醒不来,走不出的困顿。
她紧张地望了望西周,刚才那个年轻的中国医生又出现在她面前,注视着她,脸上全是悲悯,和月娘一样。
小棠惊恐地站起来,被他的模样搞得方寸大乱,明明与他素不相识,他可真的奇怪极了,他抱着她,大庭广众之下轻薄她,现在却又好像在怜惜她,他整个人充满悲伤。
小棠忍不住问他:“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他并没有答话,而是慢慢地朝着小棠走过来。
他长得清瘦,神色刚毅,与沈世元这种战场厮杀的人气质相仿,可是他明明是大夫,与沈世元是武将不同。
他一首走到小棠的面前,柔声说道:“棠棠,你还好吗?”
小棠说:“我是叫做棠棠,但是我不认识你。”
他说:“棠棠,对不起,岑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不在。”
小棠顿时哑然失笑,原来是认错人了。
小棠瞬间原谅了他,猜自己大概与他心里的人长得很像吧,甚至名字都一样,只是,自己不姓岑,是云小棠。
小棠顿时一阵轻松,眨着眼睛,有点儿同情地看着他:“你认错人了。”
他先是错愕,很快镇定下来,明明在笑,却抑制不住失落,说道:“嗯,你不记得我了。”
“你?”
小棠看着他,想调节一下气氛,“你呀,你都把别人认成她了。”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身上绣着素馨花。”
小棠笑起来,问他:“你怎么认识素馨花?”
他也露出微笑,问道:“你喜欢吗?”
但不等小棠回答,他便继续说:“素馨花太娇嫩了,只能女人采,天不亮就要去花田,采下来还要洒上水,趁着朦朦胧胧的天光,运到各个城门口。
我娘日夜劳作,也换不来几个钱,首到岑夫人盘下这片花田,她才好过起来,有钱养家,我还上了私塾。”
他嘴里的岑夫人真是个好人,小棠问他:“你是广州人吗?”
他说:“是的,但岑家并不是广州人,他们是从京城搬来的。”
小棠心想自己可能就去过上海和渝州吧。
“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小棠问他。
“是的,我刚从德国回来。”
他顿了顿,“不过我不打算走。”
小棠没那么讨厌他了,猜这大概是个穷小子爱上地主家大小姐的故事吧,他能去德国,大约也是岑家资助的结果。
小棠想自己的爹是开钱庄的,他也资助过很多人,不过没有人爱上她,她想到这里,哑然失笑了,要是有人爱她,她也爱他,就不用困在沈家了。
但小棠还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岑小姐也在渝州吗?
看他那么悲伤,小棠不忍心再问,他们一定经历了不好的事情。
小棠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是泽年。”
“钟泽年。”
小棠默默念道。
“棠棠,你终于认得我了!”
他万分激动,又想抱住小棠,小棠赶紧把他挡开,指了指他胸前的牌子,“Doctor Zhong。”
他的激动戛然而止,他眼里的恐慌让人心疼。
小棠怕他把对岑小姐的感情投射到自己身上,便提醒他:“我姓云,夫家姓沈。”
他又说:“如果有空,可以来找我说话。”
小棠觉得好生奇怪:“我不是你认识的岑小姐。”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