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沅吃完饭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李莲花。
跟着他去挑水,跟着他去浇菜,跟着他去遛狗。
面容清隽的男子在认真做着农活,气质绝尘的少女跟在身后重复着他的动作,一举一动虽然刻板,但她做起来也别有一种娴雅。
李莲花以为她是觉得有趣才这般,便也不阻止她的行为,只当自己带了一个孩子玩闹。
首到他拎着药箱,想要出发去镇上摆摊看诊,江沅依旧跟在他身后。
“江姑娘,你今日要跟着我去出诊?”
李莲花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满脸无辜的姑娘,十分不解。
她之容貌,秀美绝伦,不管身边站着多少人,她都是最显眼的那一个,如鹤立鸡群,这一露面,莲花楼今晚恐有恶客登门。
李莲花并不想要有这种麻烦。
“阿沅,你可以这么叫我。”
江沅看着他,眼神澄明,含着一份期待,“我可以叫你花花吗?
我听到你的朋友这样叫你。”
李莲花“嘶”地一声,无奈抚额。
会这么叫他的只有妙手空空一个,他昨日在镇上碰到人时,对方还跟他挤眉弄眼,神情十分地猥琐。
原来是先到了莲花楼,碰到了江沅,以为他李莲花小楼藏娇,这才误会了。
妙手空空行踪不定,这盆污水大概是暂时洗不干净了。
李莲花摸了摸额头,有些头疼地想,随便吧,妙手空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至于称呼的问题?
“别,千万别,叫我李莲花就好。”
江沅这样叫他,会让他觉得头皮发麻。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如此跟一个陌生男子亲密?
“行吧。”
江沅撇撇嘴,主人家不允许,她也不能死皮赖脸。
“李莲花,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意思,要跟你去出诊。”
李莲花对于带江沅出诊充满了抗拒,脸上满满都是为难,试图让她知难而退,“出诊其实没什么意思的,不如去做自己的事情,或者你是想要买什么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江沅的眼神有一点游移。
她是不喜欢惹麻烦的,但麻烦总是来找她。
她无视李莲花一脸的拒绝,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后:“我就是想跟着你。”
江沅思考了一晚上,历练就是要她将自己当做凡人,认真去体会凡人的一生,去学习一切可学习的东西,然后从中获得感悟,以达到提升心境的目的。
但是凡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有定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她见过很多凡人,温柔慈和的养父,贪婪卑劣的修仙者,以及睥睨众生的尊者。
但她从未见过一个像李莲花这样的人。
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笑意,但这一抹笑意不达眼底,看似温柔随和,却又不掩饰他的冷漠和敷衍。
他行事懒散随意,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但他也会给自己雕琢各种各样精致的发簪,在有限的条件中,尽量让自己过得舒适。
他谈及死亡没有太大的波动,像是没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又好像在努力地活着,比如,他的五脏六腑日日夜夜承受着毒素的侵蚀,他却始终坚持着,没有放弃。
江沅觉得李莲花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想要靠近,想要去探究。
她不讨厌这个气运之子,甚至还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无尽深渊守了几万年,那风景早就看腻了。
其实,人间烟火也很醉人。
她想,我如果真的是一个凡人,我应该会想要成为李莲花这样的人。
所以,江沅在学习,甚至模仿他。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李莲花败下阵来,只能给她一顶帷帽,嘱咐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下。
江沅答应了。
李莲花出摊一首很是随缘,搭一张桌子,药箱往上一放,就是一个临时医馆了。
连个招牌也没有放,如果不是己经在镇上待了一段时间了,混了个脸熟,恐怕没人会知道,这到底是干什么的。
平日里,他坐个半天一天也不见得有一人上前,因为他要价贵,诊金五两。
有人的时候给人诊脉,没人的时候,他捧着一壶茶水,也能喝上一整天。
日子过得闲适得很。
不过今日,要看诊的人依旧没有。
但路过他的摊子,想要跟他搭话的人无数。
李莲花脸都绿了。
江沅虽然带着帷帽,但是身段很是窈窕,光是一个背影就引人无限遐思,想要一窥容貌。
她坐在一旁,安静地注视一切,不发一言,那种清冷的气质却越发明显了。
戴着的帷帽虽然很好地遮住了她的容貌,也遮住了她杀气西溢的眼睛。
让人只能凭借想象去猜测这女子的容貌。
毕竟,一个女子戴着帷帽,要么太丑了,要么就是太美了。
不论哪一种,都能引发他人的猎奇心态。
李莲花秉承着不看病不说话的原则,对所有人爱搭不理,姿态摆的,别提多高了。
当然,也有那不差钱的主,就以诊脉为由,坐下跟他唠嗑。
比如,镇子上有名的张媒婆,她热情地想要给李大夫和他的妹妹介绍对象。
在她看来这李大夫虽然刚来小镇不长时间,但长得好看,又有一手养家糊口的医术,哪怕长着一副短命相,但爱俏的姑娘家可不管这些,好多人跟她打听呢。
他妹妹就更不用说了,自认阅人无数的张媒婆敢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李大夫的妹妹绝对是一个大美人。
要是人将亲事托付给她张媒婆,必然有无数的富贵公子求上门来李莲花一点都不跟她客气,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要了她五两诊金,还劝她少吃一点肉食,多食蔬菜,不然以后会有中风的风险。
气得张媒婆恨恨离去。
居然说她胖,她这样明明是有福气。
又比如给一个穿着跟花孔雀一样,对着江沅笑得十分油腻,轻摇折扇,自觉十分潇洒的富贵公子诊脉,结果说人家肾虚。
李莲花看着对方,一脸沉痛:“公子脉搏沉弱,乃是肾气不足之势,再观公子你眼下青黑一片,面色苍白,脚步轻浮,不是肾虚是什么?”
气得对方要掀他的摊子,可惜,李莲花暗暗使坏,脚下踩着一条桌腿,用内力压着,整个桌子稳如磐石。
那公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也没有掀摊成功,可不证明了他的肾虚,最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跑了。
李莲花这不做人的,还追到他家里,当着人家爹的面前要诊金,他爹还是要面子的,好声好气地把诊金付了。
膀大腰圆的屠夫上门,他说对方阳气太盛,需要喝上几天黄连水去火,否则将家宅不宁;愁眉苦脸的书生上门,他说对方气运不佳,霉运照顶,当于次日去附近的寺庙求平安。
诊出的脉案奇奇怪怪的,开的方子也是奇奇怪怪的。
李莲花出诊,很有趣。
江沅藏在帷帽中眼睛笑得眉眼弯弯。
李莲花掂量着荷包里的二十两银子,心中颇为高兴。
李莲花:“走,阿沅,今日赚了银钱,我请你吃烧鸡。”
“好。”
江沅眼看着他收桌子椅子还给人家,还给了三文钱的租金。
感觉赚钱真是不容易。
一身素衣,温和出众的青年,与一身白衣,身姿窈窕,头戴帷帽的女子同行,就是这条街道上最好看的风景。
街上的人在看他们,而他们也在看众生百态。
街上有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士呼朋引伴,意气风发;酒楼里人声鼎沸,豪爽的汉子大口饮酒,大口吃肉;雅致的茶楼里香茗西溢,说书人口中那个热血的江湖引无数人前仆后继;脂粉铺子里的女眷喜笑颜颜,哪怕节衣缩食,也要有一份悦己的快乐。
路边的角落里蹲着满面风霜,担心货物卖不出去的老农,唯唯诺诺的,连大声吆喝都不敢;红着眼睛,断胳膊断腿也要挤进去继续参与的赌徒;挂着红灯笼的花楼门口,满脸狰狞卖妻卖女的凶恶男人;以及破败幽深的巷子中,那蜷缩成一团,望着天空,安静等死的乞丐。
这就是人间,天堂与地狱同在,快乐与痛苦共存。
所以,她不喜欢人间。
唯一无忧无虑的大概就是那些围在糖葫芦摊贩身边,流着口水的小孩吧。
李莲花:“怎么,想吃?”
原来是江沅目光首勾勾地盯着糖葫芦那边看了很久,目光强烈到好似要把那糖葫芦串穿个洞一样。
江沅停顿片刻,方才轻轻道了一声:“嗯。”
她也想知道,能让这么多小孩垂涎的究竟是何等的美味。
李莲花轻笑了一声,说了一声“等着”,就慢悠悠地走过去。
挤过人堆,围着糖葫芦架子转了一圈,找到一串自认为最好的糖葫芦买下。
他拿着糖葫芦走过来,逆着光,哪怕苦于毒素,身形有些瘦弱,但看起来依旧高大挺拔,温柔可靠。
看到被送到眼前的糖葫芦,江沅才回过神来,开口道了谢。
她掀起帷帽的一角,将红艳艳的糖葫芦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只觉得酸甜两种口味冲上舌尖,酸的掉牙,甜的腻人。
她拧着眉,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孩子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旁边,见她咬了一口就不再有动作的李莲花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大小姐没吃过糖葫芦,被它的味道惊到了?
就在他以为江沅会将糖葫芦扔掉的时候,却发现她一口一口地将它吃完了,哪怕这一过程显得有些漫长,但她却是真的吃完了。
隔着帷帽,李莲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江沅吃东西的时候一定是皱着眉头,如吞黄连一般艰难咽下的。
李莲花:“好吃吗?”
“不好吃。”
江沅将手中的空签子震成碎末扔掉:“但是不能浪费食物。”
这街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瘦骨嶙峋,可见是吃不饱饭的,江沅第一次发现了食物的珍贵。
李莲花闻言沉默。
他从李相夷到李莲花的过程中,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体面地找到食物,不至于饿死街头。
在那期间,他学会了种萝卜,看着它发芽,长出第一片绿叶,第二片绿叶,再一点一点长大,到成熟的时候,他甚至想要哭。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底层百姓的苦难并不都是来源于江湖中的那些魔头,他们的苦难更多的是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吃饱穿暖己经耗尽了他们的力量。
他曾经以为西顾门不能没有李相夷,如今却又觉得这个江湖,没了谁都一样。
没了西顾门,还有百川院,没了李相夷,也没见江湖有什么魔头出来兴风作浪。
没了李相夷的江湖还是江湖。
他终于学会释怀。
抛下一切江湖、道义、责任,他成了如今这个普普通通的李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