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永福虽说算不上太内行,可他毕竟看到过张老师拉二胡,听到过张老师拉出的琴声,所以,永福心知肚明。
他晓得自己估摸着拉了两年,是找到一点窍门,能够捣鼓出几支曲子,但那都是自己在弦上瞎定一个调子拉出来的,跟真歌相比,不晓得音是高了还是低了。
还有就是因为无名指和小指按不到指位,音准也总会有些偏差,这些看得到和更多看不到的毛病,靠自己是绝对无法解决的。
永福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摸索,己经走到了一条不容易跨过去的深沟边。
如果没有一盏明灯来照亮前面的路,自己就很难再有实质性的进步,就很难真正学会拉二胡。
徘徊在半路上的周永福,特别渴望得到高人的指教。
于是,他又想到了张老师,他想再找个机会登门求教于张老师。
谁知就在这时,永福发现接连几天,土墙房子里都没有了音乐课,都听不到张老师的二胡声。
接着,读西年级的永玉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说学校里停课搞运动,校园里贴出了好多大字报批判老校长。
还有几张大字报说张老师是保皇派走白专道路,沉醉于吹拉弹唱、讲究穿戴,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永福一听就来气,他根本不相信喜欢吹拉弹唱的张老师会是坏人。
他心里说我这个天天喝洘洘的绝对贫下中农,还一门心思想拉二胡呢,未必我也在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呸!
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虽这样说,但永福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是不敢贸然去拜见张老师的。
第二天上午,永福出粪回来时把粪桶放在远远的,再返回学校门口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
校园里果然没有了往日的朗朗读书声,也没有了往日的整洁与安静。
下操场里横竖拉着麻绳,中间悬着“停课闹革命”这五个永福认不得的斗大汉字,两边则密密麻麻挂着毛笔写的大字报。
操场一角,有几个高年级的男女同学左臂上套着“红小兵”的红袖套,正在埋头写着大字报。
永福转着眼珠到处找,就是没有看到一个老师。
永福弄不懂学校到底在干什么,他摇摇头挑起粪桶溜之大吉。
到了晚上,又只有自己操起土二胡,继续在黑暗中艰苦地摸索。
18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永福拉完了二胡倒在床上心烦意乱横竖睡不着,翻身起床提个箢篼去竹林里自家的苕窖里取红苕。
走着走着,永福听到了微弱的呻吟声,他寻着声音摸过去,发觉一个人横在竹林深处。
走近一看吓一跳,原来是张老师。
张老师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喊着:“周永福,快救我。
我肚皮上挨了一刀。”
永福二话没说,丢了箢篼脱下背心堵住血糊糊的伤口,背起老师一趟小跑回了家。
永福跟娘说了几句话,一刀就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丢给娘和永玉打整,自己转身出门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老师包扎了伤口,又悄悄跑到镇上去给师娘报了信。
娘生火炖上鸡汤后,第二天早晨又去左邻右舍借了几斤大米,焖了红苕干饭给老师滋补身体。
张老师告诉永福,这一次劫难是县城里的红总师,安排打手到各场镇教训保皇派的统一行动。
回龙镇小学的教导主任赵老师,己经被杀身亡。
自己挨这一刀,幸好没有刺中要害。
张老师躲在永和家休养了十来天,身体慢慢得到恢复。
为了确保安全,老师没有急着回到镇上去。
闲下来后,他取下永福的土二胡规整一番,就在院子里“咿咿呀呀”拉了起来。
永福出完粪回来,听见老师在拉自己的二胡,脸一下就涨红了,扭扭捏捏来到老师面前结结巴巴说:“哎呀张老师,你,你不要见笑哈。
这,这是我没事干整起耍的。”
张老师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投入地拉着二胡。
等到一曲终了,方才停下来双手把二胡还给了永福:“自己做出来的二胡,有这份模样有这份音质真的就很不错喽。
永福,你来拉一曲给我听听。”
永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在老师面前拉一曲,向老师汇报一下自己三年来的自学情况,让老师发现自己摸索中存在的问题,及时予以纠正,让自己在今后的学习中少走弯路,早一天学会二胡,拉出真正的歌曲来,这不是自己做了千百回的梦吗,这不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机会吗,怎么可以错过呢?
可是,真正到了老师面前,真正要动手拉了,永福却完全懵了。
这来得过于突然的机会,让永福有些应接不暇,他浑身又开始哆嗦起来。
他怕老师像当年一样不认可自己,说自己拉得乱七八糟、不成体统,说自己手指太短原本就不是拉二胡、搞音乐的材料,自学二胡是在糟蹋音乐,是在浪费时间,是在自欺欺人!
与此同时,三年来自己做二胡拉二胡的酸甜苦辣,也牵起串串涌上了心头。
永福木然杵在那里,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下来。
突然,永福转身冲出家门,一口气跑进竹林深处抱头痛哭起来。
抚着伤口慢慢追出来的张老师,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等着他。
傍晚的秋风缓缓地吹拂,摇曳的竹林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永福哭够了,抬起头来仰望着老师:“老师,我拉。
我拉不好,你要教我。”
老师郑重地点点头。
永福含着满眼泪水,专心致志拉起了二胡。
琴声在秋风中如诉如泣。
永福拉了一首又一首,拉了一首又一首。
他拉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身边的老师,忘记了拉着二胡的自己。
如果不是老师拍拍他的肩头,他会无休无止地拉下去。
被老师拍醒的永福,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老师。
那眼光里满含着渴望。
他渴望老师对自己的表现给予肯定,更渴望老师对自己的表现给予批评,他焦急地等待着老师开口说话。
老师重重地点头,真的就热情表扬了永福。
他首先肯定了永福自己制作出了能够拉得响,能够大致拉出音乐的土二胡,表现出了了不起的创造精神。
接下来又表扬了永福谱子背得很熟,二胡拉得特别流畅。
但是,节奏和音准都还存在着一些问题。
永福向老师汇报:“我没有什么谱子。”
老师大吃一惊:“永福你说啥,你没有谱子,那你的曲子是怎么拉出来的呢?”
永福回答:“我在哪里去找谱子哟,歌吗是听出来的嘛。
我天天跟着高音喇叭哼,先把歌学会了,再在二胡上一个音一个音去找,一句一句去凑,最后再把它们慢慢连起来,曲调不就出来了吗?”
永福接着说:“拉了三年了,我就凑出来这几首歌。
天天都要拉,一天拉无数遍。
这些声调我完全可以倒背如流,你说怎么会拉得不流畅嘛。”
这一回是把老师完全整懵了。
他木在那里,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摇摇头:“周永福啊周永福,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你可真是个能把铁棒磨成针的人物啊!”
他拍拍永福的肩头:“走,回家吃饭。
完了,我跟你讲讲谱子,讲讲二胡。”
永福站得端端正正给老师鞠躬:“老师,您一定要收下我这个愚笨的徒弟!
一定要教会我拉二胡。”
老师弯腰扶起永福:“周永福,你这个徒弟,我收。
我坚决收。”
晚上,如豆煤油灯下,老师在纸上写下了“1、2、3、4、5、6、7”7个音符,画出了分节号、休止符、连音线……老师轻言细语、一字一句开始教永福认识简谱。
镇上的所谓武斗,只不过是县城武斗的一个小插曲。
当张老师被捅了一刀的消息传开时,的确闹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轻言细语,天没黑就早早插门睡觉。
但雷阵雨还没有打湿地皮就很快过去了。
风平浪静之后,张老师因为是运动中石牛镇唯一被捅过刀见了红的受害者,反而成了家喻户晓的著名人物,在石牛镇的影响有增无减。
在永福家养伤20天后,张老师决定回到镇上去。
告别时,他一再向永福娘,向永福全家致谢,并向永福娘保证,一定教会永福拉二胡。
永福送老师出门,老师说:“永福,把二胡带上。”
到家后,老师跟师娘摆摆手:“天大的事都等会儿再说,我要先把永福的二胡课上了。”
下课了,老师拉着永福的手说:“永福,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都是我们的二胡教学时间。
你如果忙就忙你的,只要有空你就一定来家。
你啥时候到,我们就啥时候开课。”
永福再次给老师深深鞠躬。
石牛镇的天还是那个天,周家村的地还是那块地,生活按照它的逻辑和节奏继续进行。
可是,石牛镇张老师家和周家村周永福家的生活节律却发生了一些变化。
每天晚上,永福“呼呼呼”喝完三斗碗洘洘,立马提着娘缝的家机布口袋,嘴里哼着曲子就出门,去老师家接受一个小时的教程。
很快,永福就解决了不识简谱的问题。
他对着谱子拉出的曲子,声调和节奏都基本准确。
但是,音准的问题对于永和是个不容易攻克的难关。
症结就是当年老师拒绝接收永福学拉二胡的先天不足——永福太短的指头,按弦的确不容易准确到位。
最终,张老师决定用换把来解决这一制约性难题。
就是一些本该用无名指或小指头按弦的音,永和通过换把用其他的指头去代替它们完成任务。
这样的指法需要在演奏过程中,左手不停地滑动,不停地换把。
这不但增加了演奏的难度,而且对保证音准保证节奏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需要演奏者高度熟悉曲子,换把既要快速敏捷,又要稳当准确。
但是,如果顺利地解决了这一难题,演奏就会在无意中增添出滑音的特殊效果,能够强化演奏的个性与辨识度。
在纠正了永福一些不规范的手法后,张老师又手把手将颤弓、顿弓和跳弓等各类弓法,把滑音和揉弦等各种指法依次传授给了永福。
再把《赛马》《二泉映月》等二胡名曲的简谱给了永福,要他平日里照着谱子反复训练。
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无论春夏秋冬,永福都穿着一双皮草鞋,风雨无阻地奔波在从自己家到张老师家的三华里路途上,没有一天的无故耽搁。
冬天雪风吹得耳朵上、脸上都长出了硬疙瘩冻疮,夏天走出的一身大汗湿透了衣衫。
无数次地遭遇过突发的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
还有几次学完琴回家,走着走着就闭眼打起了呼噜,一跤摔下去还下意识高举起手保护着二胡。
而张老师更是不管教学任务有多重,不管家务事有多忙,只要永福到家,便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情,马上给永福上课。
哪怕生病了,躺在床上也不会停课。
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了三年的周永福,有了老师过经过脉的指教,一步步走过了黎明前的黑暗,迎来了光芒西射的朝阳,有了渐修顿悟的感觉,有了由量变的积累到质变的飞跃。
石牛公社周家二队社员周永福,用自己制作的土二胡,真的能够拉出不是太土的二胡曲子了。
永福快速的进步,也出乎了老师的预料。
当永福能够把《赛马》极为顺畅地拉出来,并且把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今、由近而远真真切切表达出来后,老师激动地说:“永福你出师了。”
永福深鞠一躬,朗声回答:“不,永福永远不会出师。
永福永远是老师的学生,老师永远是永福的老师!”
小说《周二胡》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